第50章 扎根杨柳坡
杨柳依依,春烟醉人。
莲花楼停在一棵古柳下,旁边是新辟的菜地。
地里,站着个杏白长衫人,长发在后背束成捆,广袖挽着,手搭在竖起的锄头上。
李莲花小憩了会,拿起锄头继续翻地。
一锄下去,大块土背过来,再敲散成细土。
色泽深褐,湿而不粘。
前几日的雨不多不少,细小绵密,把土润得刚刚好。
好种菜。
今日翻的,是最后一畦地。
他一个人足矣,方多病和笛飞声被他排去干别的了。
金乌西沉,洒着灿烂温和的晖芒。
地里一寸明,一寸暗。
李莲花在明暗交织处挖土,有种超脱凡俗的淡然,又有种可触可摸的生活实感。
挖出一米多远,狐狸精趴在前面,咬一只半死不活的蚱蜢。
“让一让,上别处玩去。”李莲花用锄子薅它。
狐狸精扔下蚱蜢,往他身上扑。
李莲花合抓着它前爪,撂开了。
前不久,它可在地里虎虎生风地刨过土。
刨出个大坑,就在里面打滚,弄得邋遢非常。
本来锄地就脏衣服,尤其是下摆。
这一爪子上来,也不知又得废多少皂角。
当然,狐狸精才不知道自己现下不受待见,嗯呜一声,半边身子蹭过去。
李莲花防不胜防,大块衣服直接脏了。
他一言不发地瞪狐狸精一眼,后者眼珠机灵一转,撤步溜了。
他无奈地拍拍衣服。
此时,有人扯着嗓子喊,“李莲花!”
他抬眸一眺,弯弯的长路上,走来一白一深灰两道人影。
“今日练的什么?”李莲花随口问。
“飞花摘叶。”小笛飞声很平静地答。
李相夷则摘了片杨柳叶,双指夹住,弹腕飞出去。
柳叶似刀,切断了地边的一根飞蓬草。
他扬眉道,“如何?”
“不错,”李莲花锄头一勾,把倒地里的草弄出去,“比上次有进步。”
李相夷的显摆得到了满足,整个人都是飘的。
不过,他没飘两秒。
狐狸精摇着尾巴冲上去,绕着人又嗅又拱。
“咦!”李相夷惊慌一吓。
狐狸精好脏!
他抬脚跳开,“去找小笛。”
小笛飞声扫他一眼,把拎手里的酱肉坛子扔人怀里。
那是师父做的,让下山时带一坛——他们隔半月,就会下趟山。
“不是说好下半段山路你拿的吗,”李相夷搂着坛子,略微不满,“这差一点到莲花楼,也是差一点——”
他话音未落,就知道人存的什么心思了。
狐狸精盯着坛子,抬脚一扑。
李相夷心下一砰,狂奔起来。
狐狸精在后面追。
他大叫,“我跟你没完!”
小笛飞声勾起唇角,浅浅一笑。
李莲花对他比了个大拇指。
李相夷火急火燎地跑进莲花楼,赶紧拖张凳子踩上面,把坛子置柜子顶。
狐狸精方不追了,它扒柜子,就是够不到。
李相夷不管,跳下凳子出去。
小笛飞声已经到了地里,觑见李莲花左腕缠着纱布,问,“你手怎么了?”
“受伤了?”李相夷从后面过去。
“不小心被刀划到了,一点小伤,不妨事。”李莲花不怎么在意地答。
实际上并非划的。
过完年下山后,他们三个就开始养问天痋了。
照羊皮卷上的方法,找齐材料封罐子里,继而每隔三日,要沥次血进去。
如此沥上三个月,幼痋才能孵化出来。
双手平日里要干活,就只能割手腕了。
现在上面新新旧旧,横亘着七八道口子。
两个小的不信。
小笛飞声摇头,“前两次我们下山就有了。”
“李莲花,你骗人。”
“你是不是生病了,还是怎么了?”李相夷一忧。
说着,他就去抓人手腕,想要把纱布揭开看个明白。
李莲花轻巧地躲开,还摸了下他头。
“这么担心我,帮我干活如何,我这儿有点累了。”
李相夷跳脚,“李莲花!”
他大力地拍起头来,因为李莲花手掌全是泥,是泥!
拍完,他哼了一声,“你这么对我,还想让我帮你干活。”
“我才不要!”
李莲花抬肘,支着锄头把子,“是真的累了。”
小笛飞声二话不说,伸手,“给我吧。”
李莲花也不客气,把锄头一搡,人一退,站到一边。
把子落小笛飞声手里,他抓住,翻起地来。
李相夷刚想说,“你怎么那么容易相信李大骗子?”
话到喉咙,就记起李莲花的左腕,又看看那有些苍白的面色,心下的叛逆便压了下去。
“还有别的锄头吗?”他道。
李莲花指了指莲花楼外墙,那里还靠着两把,以及把铁锹。
李相夷就去拿了把,跟小笛飞声一块挖。
两人挖得乱七八糟,一下深一下浅,土也敲得不好。
李莲花看了会,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去示范一遍。
告诉他们把子拿多长合适,锄头如何发力合适。
还有土该翻多深,土块又该敲多细。
两人跟着学,慢慢有模有样起来。
李莲花就往地边去,背着人的地方,目光忽地一眩,头有点晕。
他止住虚两下的步子,手背捶捶眉心。
这养痋要喂的血太多了,近来有些贫血,犯晕是常事。
还好,只是三个月,三个月就好。
不长,他想。
他阖下眼,甩甩头,等再睁开,目光稍稍聚焦,就继续往地边走。
那里置了张矮凳,还有壶茶。
他坐凳子上,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悠悠地喝着。
喝两口,看看山头的日阳,又看看锄地的两个小朋友。
李相夷干农活,有意思。
笛飞声干农活,也有意思。
他微微一笑,笑融在清凉的晚风里。
地翻到一半,林子里钻出两个人来。
一个蓝衣抱着大把藤条,肩扛一捆削尖的木棍。
一个红衣扛一把木棍,提一把木棍。
两人瞧瞧地里的两个小孩,见怪不怪了。
方多病轻描淡写地问,“李莲花,你又指使人了?”
李莲花不以为意,“他们俩自愿的。”
“是吧?”他下巴抬向两个小的。
小笛飞声没答。
李相夷拖长了调子,“是啊——”
李莲花轻笑一声,冲回来那两人道,“喝不喝水?这里有。”
两人扔下东西,往他那边去,“喝。”
李莲花给笛飞声倒了杯,后者接过,仰头灌了。
方多病伸手,等自己的茶水。
李莲花说,“自己倒。”
“又是这样。”方多病“切”了声,不大高兴地蹲下去,倒起水来。
他的气来得快,也散得快。
呷罢两口,道,“我们砍了这么多,够了吧?”
李莲花放眼新垦的地,微微一眯眼睛,“够不够,得围了才知道。”
木棍和藤条,都是用来围菜地的。
杨柳坡靠林子,不围,难免有野猪什么的来撬。
杨柳坡下,又有人家,保不齐谁家的狗来撒野,还有散养的鸡鸭来啄。
当然,自家也有狗和鸡。
他顿了片刻,也顾不得脏了,撑着膝盖起来。
“你们围,我做饭去了。”
“我要吃猪肚鸡和糖醋排骨。”方多病点菜。
“行。”李莲花爽快道。
答完,转向笛飞声,还有两个小的,“你们呢?”
大小笛飞声一致回,“随便。”
李相夷直下身,面无表情道,“能换个人做饭吗?”
比如大徒弟。
李莲花毫不留情地进了屋,“换你怎么样?”
李相夷没有意见了。
方多病和笛飞声插起篱笆来。
尖端朝下,用力摁下去,拨着稳当不晃,就知道够深了。
间隔半尺左右,插下一根。
那畦地剩得不多,李相夷和小笛飞声没要多久,就翻完了。
本想逛进莲花楼坐着,听得方多病和笛飞声齐声道,“过来帮忙。”
两个小的不大乐意。
磨蹭了会,还是去了。
笛飞声踢过捆木棍,“上中下横三根,用藤条绑了。”
方多病教了遍,“像这样,绑紧点,知道吗?”
两个小的就一个扶木棍,一个绕藤条,绑了起来。
绑了半周地后,坡下走来一人,南宫弦月。
远远看见他们问,“你们在干嘛?”
小笛飞声对他没什么好感,“这么明显,你看不出来吗?”
“你这人真没意思,”南宫弦月走过去,白他一眼,“你不知道这么问,通常是用来问好的吗?”
小笛飞声嫌弃道,“我们不熟,没什么可问好的。”
南宫弦月撇嘴,“我问李相夷,问李大哥袁大哥阿飞哥,又没问你。”
“说得谁跟你熟似的!”
另一边,方多病戳了下笛飞声,“你不会又跟他打起来吧?”
笛飞声斜眼小的自己,“他是他,跟我有什么关系。”
“插你的篱笆。”
方多病捡罢两根,边插边看。
遗憾的是,两人没打。
李相夷忽悠起人来了,“既然我们是这么好的朋友,你帮我干活如何?”
“不干!”南宫弦月果断拒绝。
他一个鹤城人尽皆知的大少爷,穿着上好的绸缎料子,在这儿围篱笆,成何体统?
李相夷附耳过去,压声道,“你帮忙的话,我告诉你一个小笛武功上的破绽,助你打败他,如何?”
南宫弦月眼睛大亮,“一言为定!”
他早就想干翻小笛飞声了,以便一雪云隐山被揍之仇。
当然,能不能打败,这是另话了。
破绽对强者来说,只是一种进益的挑战而已。
总之,现下的南宫弦月干劲满满就对了。
他挽着自己的锦衣,二话不说横起棍子,缠起藤条来。
方多病很想知道,李相夷到底说了什么,让人转了性。
可不管说了什么,那狡猾的样子,跟李莲花那个老狐狸像极了!
篱笆围得差不多时,李莲花打窗外一探。
“你们谁,帮我去捡几个鸡蛋来?”
“我去!”李相夷立马扔了东西。
他绞藤条,绞得手都酸了。
这破活,比练武还累人烦人。
鸡棚支在树林子里,离莲花楼不远。
他一进去,就见到几只三黄鸡和芦花鸡,在地上边散步,边找虫子吃。
甫一见人,有两只一惊,迈着爪子跑开了。
棚下搭着几个鸡窝,用木箱做的,里面垫了干稻草。
他直奔鸡窝。
左边那窝有两个白壳鸡蛋,中间那窝有一个白壳两个黄壳的。
他撩起下摆,将鸡蛋都捡进去放着。
那么多人,五个鸡蛋会不会太少?
他瞄准最右边的一个鸡窝。
那里蹲着只通体乌黑的鸡,就是羽毛有些毛躁,像睡太久了。
它抻下翅膀,露出身下一堆挨挨挤挤的鸡蛋来。
李相夷一伸手,那鸡就狠着眼啄人。
蛋都没碰到,他就触电般缩回了手。
真是只可怕的恶魔!
可是通身武艺的李相夷,怎么会怕一只小小的鸡呢。
再一次,他飞速伸出手,探到鸡翅膀下摸了两只蛋。
就在收回手的那一刻,母鸡一扭脖子,欻一下,啄上了他手。
李相夷大痛。
而母鸡咯嗒咯嗒叫了起来,还扑翅一站,凶煞地盯着他。
他不敢拿了,兜着那七个鸡蛋往莲花楼跑。
一进楼,就告状,“李莲花,能把那个黑鸡宰了下饭吗,它好凶!”
为了证明,他抬起手,凑到人面前。
李莲花执着锅铲,将糖醋排骨翻了个面,才去看那小手。
破了块皮,还流血了。
他“喔哟”一声,笑了笑。
“那只鸡下过一轮蛋,抱窝了,抱窝的鸡都凶,你拿它蛋,它自然要啄你了。”
李相夷才不管什么抱窝不抱窝的,他只知道,李莲花在笑话他。
遂哼一声,没好气地把蛋搁桌上。
李莲花这才丢了块干净的帕子给他,“去洗个手,擦一擦。”
顿了顿,他劝诫说,“下次拿根树枝什么的,撇着鸡挡着点。”
李相夷接过帕子,“哦。”
李莲花把排骨起了锅,置在案上,并往锅里舀了瓢水。
然后,他拿只碗,去打鸡蛋,放盐和葱花拌匀。
将锅里的水倒掉,就开始煎鸡蛋。
最后一个菜了,他边煎,边对止完血的李相夷道,“去,叫下人,开饭了。”
李相夷就到门口叫人。
篱笆正好围好,夕阳正好下完了山,只留着一片浅红的云在天边。
一行人错落着,走回楼里。
饭后,南宫弦月回了南宫府,李相夷和小笛飞声在莲花楼住了晚。
第二天,李莲花他们上集市去,买了各种蔬菜种和蔬菜苗。
有萝卜扁豆、白菜番茄、茄子辣椒,还有南瓜赤苋等等。
两个小的跟着去,几乎认不出来那些种啊苗啊的。
李莲花倒是如数家珍,连它们什么时候开花什么时候结果,容易得什么病,害什么虫,都一清二楚。
李相夷深深感叹,李莲花当不成神医,当神农倒是大大的可以。
当天回去,种子小苗就往土里埋。
两个小的又被糊弄着,帮种菜浇水。
他们打心眼里是不愿的,可李莲花身上,好像总有种神奇的力量,能让他们安下来,觉得种菜什么的,其实也不差。
不过种着种着,听闻一道马蹄疾响,有人纵马踏上杨柳坡来。
李相夷回首望去。
一张熟悉,又隔着好些个月陌生的面庞,映入眼帘。
单孤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