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投宿
风吹过林梢一角,扶摇而升。
天际,一弯钩月,流浮云。
有声音自遥远而来,若呢喃,若私语,萦绕脑海,飘飘荡荡。
漫无边际的混沌充斥世间,也淡去心头的思绪,有些许的迷意,让人情愿流连。
一丝冰凉自掌间生,如点在混沌中的涟漪,动荡开来,涤去世间苍莽。
“你怎么样了?”
稀稀落落的火星散布地面,四下寂静中,一道声音突兀入耳。
手掌间不自主地一紧,又松弛下来,柳月亭松开拄剑的双手,挪动身形站起,一只膝盖早已跪得麻木无觉。
“你,小心些……”那声音道。
柳月亭站直身姿,目中血丝消退,但胸口还有一阵隐痛传来,一手撑在旁边的树干上,稍微凝眉思虑,向四周环望,道:“刚才怎么样,那北冥老祖呢?”
月华洒落,林地中显现出两位女子的身影,姜雪灵转头向旁边的杨瑛看看,回头过来,有些迟疑道:“已经走了。”
柳月亭如释重负,暗自松一口气,顿时只觉胸口的疼痛更甚,周身气血乱行,一时也顾不上自己调气运息,向姜雪灵道:“对了,你们的伤势要紧吗?”
“我没什么事,”姜雪灵道,“就是瑛姐姐受了些伤。”
柳月亭目光看去,见杨瑛此刻虽是能够站立,但身上气息微弱,想到她刚才也与自己一样,中那北冥老祖一击,料想同样受伤不轻,歉然道:“今日之祸,皆因在下而起,当真连累二位。”
杨瑛道:“柳师弟不必见外,邪魔当前,正道同门本该携手并肩,再说此次能够逼退强敌,也是全赖柳师弟,我们可没出多少力。”
柳月亭一时默然,想起自己先前决定用那双剑法,绝境中无所保留,全力施为,虽有力克强敌之效,但自身也发生奇异变化,一往无前的死斗中,除去眼前之敌,世间再无别物,仿佛心智都受到影响,陷入混沌漩涡,最终为一片虚无湮没。
“总之,二位的恩情,在下铭记于心。”神色稍有转变,柳月亭收整所携之物,抬头望向四周,“这眼下,我看此地不宜久留,还是早些上路为好。”
地面散落的火星逐渐熄灭,林地中平添一分清冷,考虑到那北冥老祖去向未明,众人遂是不再停留,收拾启程。
“对了柳师弟,”上路不久,杨瑛忽然一声问道,“关于那老怪物,你刚才说在别的地方遇见过,是怎么回事?”
柳月亭答道:“便是先前同师兄们汇合在杳寒山下,打探那魔教动向,在东边的万金城中见过。”
杨瑛道:“‘万金城’,那是哪里,附近有这样一处城镇吗?”
柳月亭沉吟道:“倒也不是一座真正的城镇,只因是那‘万金堂’的总堂所在,所以得名。”
“你说‘万金堂’又是?”
杨瑛尚且思虑未定,旁边的姜雪灵小声告知道:“好像就是那种地方……”
二人稍微交流几句,杨瑛略显露几分怪异神色,向柳月亭道:“原是如此。那不知柳师弟,又是何以去往那万金城?”
柳月亭不知她二人间,具体说道了些什么,不过也大致能够猜测一二,澄清道:“两位莫要误会,在下去那里只为寻人,不关个人之事。”
杨瑛道:“哦?可是有所发现?”
岂止是有所发现,柳月亭心头暗道。那万金城各路三教九流汇集,其中更不乏魔教中人的踪迹,说不定就与此次打探的事件有关,枉费师兄们在杳寒山下辛苦多日,一无所获。
“的确如此。”柳月亭点头应承,这些线索本该与师兄们详细说道,但眼下既然与师兄们失联,与两位长缨门同道结伴,也不如何相瞒,“那万金城中龙蛇混杂,汇集许多江湖人物,其中便有魔教之人。”
杨瑛嘴角一笑,道:“中州多荒寂寒苦,如此地方,自然招引寻求闲逸之徒,有那各色人等也是不奇。”
柳月亭道:“没错,前阵子我与师兄们奉命下山,在杳寒山打探多日无果,不想在那万金城遇到些端倪。”
杨瑛道:“便是那北冥老祖吗?此人在魔教中也是元老级别,早就隐世多年,没想到也去这等热闹地方。”
柳月亭默然思量,隐约觉得事有蹊跷,对于此次师兄们下山查探魔教动向,那北冥老祖显然知晓一些,不然当日也不会以此作为要挟,令自己有所顾虑。琢磨之余,忽然问道:“关于此人,不知杨姑娘了解多少?”
杨瑛思虑道:“那北冥老祖既是魔教元老人物,又常年不在世间行走,流传的消息不多,但相传此人修炼一种邪道法门,可吸噬他人修为真元,化为己用。”
柳月亭细细感受胸口隐痛,凝眉而道:“难怪那人掌法如此厉害,这般化用他人修为,中者非身受重伤不可,当真是邪魔之道!”紧接着,又向杨瑛道,“杨姑娘,你的伤势如何?”
杨瑛道:“无大碍,就是有些气血乱行,运不上力。兴许那邪道法门便是以乱力伤人经脉,令人短期难以运气,其他无关紧要。”
柳月亭抱拳道:“同道恩情,感怀在心,还请杨姑娘后续注意休养。”
杨瑛笑笑:“不说这个。那除此之外,万金城中还有其他稀奇吗?”
柳月亭道:“除那北冥老祖,当日没见其他魔教中人,但在那地方,人人皆是隐匿身份,避免争端,三教九流汇聚,其中也有不少正道名门。”
杨瑛揶揄一笑:“那是自然,连柳师弟作为天墨弟子也去了,那地方自然是少不了名门正派。”
柳月亭道:“在下纯是所为师门之事,再说那地方也不如外人想的那样,除去赌坊总号,其他就是一些曲艺酒苑之类,听客多风雅之士,其中便有不少正道子弟。我在那里结识一位‘卓剑门’同道,那人便是整日流连于此。”
他说到这里,正拿那韩载说事,走在另一边侧的姜雪灵忽然说道:“我们门中的那几位,会不会也是在那里?”
杨瑛稍有思索,也向柳月亭道:“那柳师弟在那边,可曾见到我们‘长缨门’的人?”
柳月亭沉吟而道:“倒是不曾见着。”
月影游移。
三人沿南国古道,终于是来到一座镇子。
时辰尚早,镇子里还有不少人影,隔三差五的店铺中透出明亮的光,照映在门前的道路上。
“那边有家客栈。”
走在最前面的姜雪灵说道。
杨瑛回头,向柳月亭道:“柳师弟,那我们就在这里歇息一晚吧。”
柳月亭抬头望向前方的一座大屋,正是堂门敞开,里面陈列桌椅摆设,还有不少客人落座饮食,正是客栈模样。拱手应承道:“随两位的便。”
从外面所能看见的大屋,里面分有数层。柳月亭推开一间三层屋子的窗户,正望见窗外一片广阔的视野,忽然间胸口中一股内流翻涌,周身气血随之乱流,伤处经脉巨痛欲裂,忙施运天墨心法,调和气息,方才稍缓。
伸手抹去额上的汗珠,柳月亭用剑鞘撑地,缓缓站起,再度走到窗户边,清凉的晚风吹进屋里,让人身上泛起丝丝凉意。平目远望,想到今晚的凶险遭遇,此刻身处市井客栈,当真劫后余生。
街市上烟火气未减,有亮堂的店铺,也有来往的路人,虽不知这镇的名字,但想来,该算是中州少有的热闹地方。而在镇子之外,大地为夜幕笼罩,黑压压的连绵一片,已然有些看不真切。
在窗户边站一阵,胸口的阵痛已然消减许多,柳月亭轻舒一口气,就要转身走开。正在此时,窗外的黑暗大地上,极远的地方,一道微小的亮弧平地升起,如一弯坠地的月牙,划破夜幕。
柳月亭朝那方向紧紧注视,目中闪动起明亮光芒,面上神色几度变换。原地思量许久,忽然间目光落向屋内的一面墙壁,就在那一墙之隔的另外一间屋子里,正隐约有两位女子的谈笑声传来。
稍有片刻,再度转头看向窗外时,目中已只留决然之色。
没有犹疑,他翻越过窗户,身影融入夜幕。
月光在林道间投下光柱,一阵扑簌簌的声音响过,数名女子从一侧林子中穿行而出,其中一人似乎再也站立不稳,径直跪坐在路面上,抬头焦急地道:“三师姐,我不行了,你们别管我,你们快走吧!”
她一手按在膝盖,鲜血从身体和腿上流出,染红半截衣衫,腰间的一块吊坠也粘上不少血迹。此刻在她周围还有数人,基本也是个个负伤,需要相互扶持,并不轻松。
众人间,玉铃音斥责的声音道:“你说什么胡话!同门姐妹,我们怎么能丢下你不管!”
那女子道:“可是这样下去,大家都走不了,我不想拖累你们!”
玉铃音道:“姐妹一场,哪有拖不拖累,你少说话,身子要紧!”说完,也不做他想,伸手去将那女子扶起。
古木参天,林道虽然十分宽阔,但却没多少光亮,道路前后仅能看清两三丈的地方,再远已如漆黑的深潭。玉铃音搀扶上那女子,两头看看,稍微向周围众人说道几句,众人齐齐动身,朝一个方向去。
林道幽邃,众人才行出小段距离,忽然又停在原地。玉铃音走到前方,凝神而望,幽深如潭水的林道远处,伴随一两声极其细微的脚步声,一道女子身影缓缓显现。
“尊下意欲何为!”玉铃音神情肃然,朝那身影道,“尊下修为高深,我等姐妹不是对手,今日本是萍水相逢,不知是有哪里得罪?”
那身影走动几步,不再靠前,身裹黑色长袍,在夜里愈显隐秘。悄然而立着,稍停片刻,淡淡的口音道:“你们兴许也没怎么得罪于我,只是犯了我的忌讳。”
玉铃音道:“尊下既持有‘七星剑’,许是天墨门中的哪位前辈,‘天墨’‘翠烟’两派交好,本犯不着刀剑相向。”
黑袍女子默然一阵,似乎是有所思量,身后背负之剑黑气翻涌,透出逼人寒意。
玉铃音目光落在那剑上,凝眉而道:“素闻天墨‘北斗七星剑’,以‘天璇’‘玉衡’二者为属阴寒,现今‘天璇’重归于天墨门,尊下身负之剑便当是‘玉衡’没错。此剑须配用天墨心法,平常人难以运用,不知尊下是否与天墨门有所渊源?”
黑袍女子身形微动,口中道:“怕是要让你失望了。另外,”话头一顿时,从怀中掏出一张符纸,“恐怕今晚,也不能让你们走了。”
画有某种奇异印记的符纸,随她白如柔夷的单手轻轻一挥,平向漂移过来,凌空燃起火焰,霎时间周围风势大作,林木齐动,有若鬼哭狼嚎之声。那火符漂移一段距离,生生定在半空,持续燃烧,与此同时,周围异象愈发作盛,火符的光芒照射处,林木摇摆光影交错,仿佛整个林子都在舞动。
正在此时,一阵连续的尖锐物破空声响起,无数冰凌穿空而过,将那符纸击成碎末。
“深更半夜,施展这等邪术,怕是不太好吧!”
伴随一道清朗的声音,林道另外一边的夜幕中,四道身影逐渐显现,朝这边走来,其中二人当先,作一身白衣打扮,正是天墨门服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