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北冥老祖
“柳兄何出此言?”韩载口中问道。
天色已明,二人站在一家酒肆门前。
柳月亭朝四周望望,说道:“我看这一晚也没怎么活动,正想四处走走。”
“可是嫌招待不周?”韩载又一声问道。
“哪里,”柳月亭抱拳而道,“正该感谢款待,这一晚都是让兄台请客,耗费不少银两。眼下只是想一个人随便走走,四处看看而已。”
韩载一番沉吟,点头应承道:“那也好,我看柳兄也是初来乍到,想必难免新奇。不过,”说着,又凑近小声道,“且听在下一言,这地方柳兄大可四处观摩,但这里的人,大多都是掩藏身份,其中恐怕不乏各种三教九流,最好还是不要与旁人有所牵扯的好。”
柳月亭听他说得若有深意,也是点点头道:“多谢提点,在下自有分寸。”
“那就回头见!”韩载一声笑道,手中抛来一物。
柳月亭伸手接下,见是一个装有银钱的荷包,也是不觉一笑,再度抱拳以谢。
从酒肆中出来,一路观望,这所谓万金堂“总堂”,屋宇成群,街巷纵横,街道上也有着一些店铺、摊贩,有客人流连其间,品评物色。从这一点看,倒也跟寻常的城镇差别不大。
柳月亭自然是没忘此行的目的,便是要找寻他那六师兄。但一来,他没料到这地方如此之大;二来,他进出几间赌坊,也并不见六师兄其人。向人打听,无人知晓,向那经营赌坊的东家打听,也是一度无果。
从赌坊中出来,思来想去,这处万金堂总堂有天墨弟子出入的事,就连外面都有点风声。消息既然都传到了外面,那这里面的人,作为东家的万金堂肯定也是知晓一二……
正一番细细思索,一个抬眼,目光不觉间望在了一处楼阁,与那韩载约定的汇合之地。
枝叶遮荫,山泉挂瀑。
颇显阴暗的廊间,如同夜晚一般,点亮着灯火。
数条回廊重叠交错,分别通向一座树荫水潭边的塔楼,楼中同样一片灯火通明,亮晃晃的珠帘之后,丝竹管弦声与流瀑声和鸣,悠扬而来。
柳月亭举步来到位于三层的一段回廊,见那靠栏杆处,一人手持酒杯,正是借着丝竹之音,倚栏而饮,不是那约定之人又是谁。
“打扰韩兄雅兴,不过我有一事相询。”快步走到跟前,柳月亭一边口中说道,一边转头朝周围打量。
“哈哈哈哈,”那韩载一声长笑,举杯摇晃道,“有事稍后再说,柳兄先饮此杯!”
柳月亭推手道:“恐怕不太方便,师门严禁饮酒。”
韩载哼笑一声,恍神道:“怕不是柳兄天墨门出身,名门正派,看不起我们卓剑门罢了。”
柳月亭心头一跳,见他醉意熏熏,自报家门,几乎失去神智,忙道:“哪有此事,我经兄台指点,这才有幸来到这里,又是承蒙款待,如何能够心存鄙夷?”
韩载醉眼相视道:“若非如此,柳兄何以一再不领情意?”
“并非不领情意。”柳月亭道,“实不相瞒,其实在下来这里,也并非所为寻乐。”
韩载道:“来这里不为寻乐,那是为何?”
柳月亭斟酌道:“其实是,为了找寻一个人。”
“找人?”韩载扬起一声道,“莫非也是所为这‘临仙楼’中的‘飞月’姑娘?”
“并非如此。”柳月亭见他语无伦次,也不知再说下去,又要扯出点什么,只得认真说道,“其实在下来这里,只是要找寻一位师兄。”
韩载道:“一位师兄?我不认识一位师兄啊。”
柳月亭道:“不是一位师兄,是我的师兄。”
韩载道:“既然是你的师兄,却来问我做甚?”
说完,又举杯而饮。
柳月亭望天兴叹,心中暗道,看样子在这里也问不出什么了。向那韩载看看,转身就要准备离去,才走开两步,身后已有声音传来。
“想找人是吧?”韩载的声音道,“去找总管事啊。”
柳月亭驻足回头,韩载正好放下酒杯,朝这边看来。见他仿佛突然酒醒,不禁有些出乎意料,问道:“那是谁?”
韩载道:“一般的客人也许能够拜访到的人,纳兰堂主宅邸,万金堂总管事。”
柳月亭颔首而道:“多谢告知!”
“可是,也不见得过去了,就能直接拜会,”正走两步,韩载的声音又道,“恐怕会不太容易。”
柳月亭稍作思虑,抬头一声道:“那地方在哪里?”
面前一座普普通通的宅院,看上去与周围的房屋别无二致,就连所处的地段,直接就在一条街道的拐角,大门之外就是繁闹的街市。
柳月亭驻足而立,朝宅院门口望去,还有点不相信这里就是万金堂之主纳兰乾成的宅邸。相传此人在十多年前一手创立万金堂,到如今势力遍布中州地界,更拓展到青凫国中,能将赌坊营生做到这般地步,整个万金堂联合一体,于暗流涌动中大而不倒,自然是有其过人之处。
黑色的梁木下悬挂一方牌匾,上书“纳兰府”三字,分明就是这里。
柳月亭反复看了几遍,于是也不再迟疑,径直走过去,朝守门的侍者道:“两位大哥,在下要找总管事,烦请禀告一声。”
那侍者瞄来一眼,连问道:“阁下是何人?找总管事所为何事?”
柳月亭稍作沉吟,说道:“在下随朋友而来,找总管事有事相询。”
那侍者道:“若非与总管事有约在先,请恕不能接待。”
柳月亭抱拳而道:“初次拜会,不曾提前有约,但也真有迫切之事,还望通融一下。”
那侍者道:“如此,可就难办,请恕不周!”
一番好话说尽,总是无果。想起先前那韩载的说法,果然不是易事,柳月亭独自走到一旁,望向宅院门口,陷入思绪。
街道上已是人来人往,但在经过这座宅院的门前,都稍微保持距离,并不如何停留,甚至不去多看一眼。观察一阵,始终不见有人朝那宅院靠近,更别提前去拜会,柳月亭正感束手无策,这时那宅院门中忽然走出一人,身着戎装,面容俊秀中透出几分冷静与坚毅,背后一件黑色披风,飒然飘拂。
门口的两位侍者,看到那人出来,微微颔首致意。那人也不作理会,径直走出大门。
柳月亭见那人神色淡然走上街道,周围若有一阵寒意拂过。回头就要再度上前,向那守门的两位侍者搭话,身后突兀一声响起:“这位侠士请留步。”
柳月亭愕然回身,见说话者正是刚才那位一身戎装之人,此刻正驻足而立,斜朝这边,脸上神色若有波动,一双星目冷峻含光,视线却是落在自己腰间的一柄剑上。
“不知此剑,兄台从何处得来?”那人又是一声,沉吟而道。
柳月亭低头一扫,已然知他所指,便是先前那位长缨门中的姜雪灵姑娘所赠之物。开口回应道:“本是承蒙一位友人相赠,不知阁下为何问起?”
那人稍有思虑,道:“没什么,这剑本来江湖中少有,今日乍然得见,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些旧事。”沉吟着又问,“不过,兄台刚才这是,也要去纳兰府中拜会吗?”
柳月亭面上浮现难色:“原有此意,本是想拜会一面总管事,但事先不曾有约,也苦无门路。”
那人朝纳兰府门口望去一眼,问道:“兄台何许人氏,也许我能代为引荐?”
柳月亭有所迟疑道:“在下只是随朋友而来,有事找总管事打听。”
那人道:“‘万金城’鱼龙混杂,兄台如此说辞,无怪纳兰府闭门谢客。”
柳月亭心绪起伏,也是自知,倘若自报家门,以天墨门在世间的威望,自己要进纳兰府中拜会,想来那两位侍者多半就不会阻拦。而先前在那韩载问起,径直就道出身份,也是他自认为没什么好隐瞒。
但如今形势不同,他自从进入这“万金城”,所见所闻,明面上看似安定繁华,暗地里却是潜流涌动,不知有多少势力暗中交汇。已是越发心存顾忌,此次下山,本来主要任务是援助诸位师兄,探查那杳寒山下“血阵”之事。现在自己假借“打探消息”之名,远赴这万金城,是非不清之地,若是自报家门,卷入一些不必要的争端,不但有可能连累诸位师兄,更要耽搁这次的师门任务。
“其实早听闻纳兰府不轻易见客,那我就再想想办法吧。”思来想去打定主意,柳月亭抱拳而道,“多谢好意!”
那人默然着点点头,却不见有离开的意思,顿了顿又道:“小兄是那姜国遗族吗?”
柳月亭道:“在下只是普通的江湖人,并不是什么姜国遗族。”
那人道:“如此,我只是看小兄身携此剑。”
柳月亭低头看一眼,说道:“这剑是一位长辈所铸,我也是受人馈赠。”
“哦?”那人口中疑问一声,“姜国在十年前经历变数,旧时遗风早已不存,不想当今世间,还有人身怀这道古法技艺。在此,能否请教小兄口中的那位铸剑前辈,是何方高人?”
柳月亭道:“何劳请教,也并非哪位高人,只是我曾经住过的镇子里,一位寻常的打铁匠人。”
那人微微笑道:“小镇里的铁匠竟有这般技艺,却是难得。”
柳月亭也不再接话,一个抱拳应承,就要回身,这时那人又道:“小兄若是坚持不愿透露身份,就怕今日要进纳兰府拜会,终将是徒劳一场。”
柳月亭转头看去,那人神情若定,嘴角犹带一丝笑意:“还是我先前的提议,小兄不相欺瞒,在下或可引荐。”
“我并没有欺瞒,只是不便相告。”柳月亭正色而道,“这拜会之事,阁下的好意心领了,也就不劳操心,我自会另外再想法子。”
说完转身行去。
那人也不再如何言语,只是默然着望向纳兰府大门的位置,面上也不见有什么表情。
正在这时,就在旁边的街道上,一道话音突兀而起:“这位小兄弟所言非虚,以天墨门弟子的身份,又何需夙翌国的人来引荐?”
柳月亭与那戎装男子双双回头,齐向那说话之人看去,但见街道边上的一段篷板下,一人正背向这边落座。
“阁下何出此言?”那戎装男子面朝过去,口中一声问道。
那人也不回头,沙哑的嗓音道:“刚才的这位小兄弟,身怀正是天墨门中的道家真气,尊驾难道没有察觉出来吗?”
那戎装男子稍微回看一眼,目若流光,口中缓缓说道:“既是天墨门下弟子,万金堂纳兰堂主向来礼遇贤士,应该是没有怠慢之理了。”
那落座之人道:“尊驾尚且有心为别人操劳,何不为自己多打算打算,中州与夙翌互为敌手,尊驾竟孤身深入这中州地界。”
那戎装男子笑道:“中州与夙翌两国结成盟约已有一十四年,何来敌手之说?再说这抚仙湖与万金城,恐怕也并不算中州领地吧?”
那落座之人冷笑道:“所谓盟约不过一纸空言,况且中州与夙翌结盟,本同与豺狼共处。如今之势,中州孱弱,夙翌强盛,天下有中州行将灭国的说法,明眼人皆是知晓,那多半就是亡于夙翌之手。”
那戎装男子朝周围扫过一眼,此时二人这边的一番对话,已然吸引不少目光。
“中州衰亡之象早现,恐怕也未必需要谁来动手,便自己走上消亡之途。”那男子回过头来,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口中轻描淡写般道,“此外,倒还要请教,这位覆天教长老供奉,数十年不曾世出的北冥老祖前辈,什么时候如此关心诸国之事了?”
“北冥老祖。”
周围人一听名号,登时一片大哗,不想此人竟是覆天教中不世出的魔头级人物,又联想到关于此人的种种传闻,一时间人人心弦紧绷,纷纷倒退几步。
“嘿嘿嘿,”那人桀桀冷笑,“老夫幽居多年,想不到也还有人能够记得,还是一位小辈。不过你既然认得老夫,还偏要当众宣告,却是何意图?莫非你是认为,能靠这些人来对付老夫?”
那戎装男子含笑道:“不敢。前辈大名,晚辈素来敬仰,如今得见真颜,只是出言问候而已。”
“敢也无妨,”北冥老祖又是冷笑连声,“我倒要看看,有谁当真不知死活!”话音刚落,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只是左手一挥,一物顺势飞出,接着左手成爪,竟凭空生成一股吸力,将那东西生生定在半空。
众人定睛看去,认出那是一个酒杯,被一股无形之力束缚,悬停半空震颤不休,而其中的酒水有如沸腾,却不洒出。
再接着,那北冥老祖收爪成掌,一掌推出,那酒杯当即粉碎为尘沫,杯中酒水四溅。
周围众人见他露出这一手,更是忌惮,耸然一片。
“哈哈哈哈!”北冥老祖长笑不止,冲站在人群中的一位客栈侍者喊道,“再上酒来!”
“是。”那侍者吓得不轻,口中应承一声,转身快步跑入客栈。
周围人群中此刻依旧有人交头接耳,但以那人为中心,丈半之内无人靠近。正在这时,人群中一人越众而出,径直走去,一手拔出腰间长剑,锋锐的半弧形剑尖斜指朝下,堪堪站定间,身形决然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