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送别
夜色深重，柳月亭行在天都峰广场，往蕴秀峰方向而去。同来时一样，四周的一片空旷与静谧依旧，但天穹轻云出月，皎白的月华愈发倾洒，清冷中又添辉光。
柳月亭行走中，只是低头看路，一时间无暇四顾，仿佛陷入思绪。如此走出一段路程，忽然间，就在这原本静谧无声的空旷广场，前方几声脚步声响起。
声音传来，原本不大的声响，在此时此地，显得十分突兀。柳月亭从思绪中出来，抬头看去，前面一周身黑衣、头戴斗笠之人迎面行来。
“前辈。”认出来人，柳月亭让道一旁，稍微躬身而道。
但对方径直而来，又径直而过，中途也不曾停留或是言语，全然漠视。
柳月亭稍微愕然，目送而去，见他正是去往自己来路的方向，心头又浮上一丝疑虑。回身继续走路，中途又多想，等再回头用略含疑惑的目光看去，对方已经去得远了，到了广场的边缘，正停留在那边的屋宇一角，与一位白衣之人面对而立，交谈着什么。
隔了大半个广场，微风中只带来细微不闻的声音。
玄清峰。
苍穹如墨，袁迎舟独自走在石板小道，眉目间神色凝聚，正是若有所思。随他走去，在那前方，幽邃的雾气仿佛在天地间交织永恒黑暗，脚下的石板路朝前延伸，指引行人走向那极暗之源。
“师叔。”一声称呼，出自他的口中。
接下来，在他又继续朝前走过一段距离，直至能够隐约望见那座雾中的铁塔，直通往铁塔底层入口的路径上，一位老者正负手而立。
“你来了。”那老者淡淡的声音回应。
“是。”袁迎舟应承一声，走到老者身后临近的地方站定，说道，“我看到‘天权’与‘天璇’二剑，想到师叔应该是已经来过。”
闻言，那老者－－亦即是白日里收剑的清殊道人，口中道：“‘北斗七星剑’终是我门中过往之物，不应再现世间。我如此处置，将其归入清灵殿密室，与列代祖师先辈同眠，你认为是否妥当？”
袁迎舟稍作停顿，道：“双剑既已交由师叔，便由师叔处置。七星剑本来沾染煞气，如今虽是乍然祛除，但也不应当做寻常之物，还待要谨慎措置。”
清殊道人默然未语，目光望向前方铁索横空的古塔。
袁迎舟也望去一眼，忽然开口而道：“对了，关于我们蕴秀峰门下弟子，月亭他白日展露的真气功法，我让他以‘开阳剑’为用，再度施展，果然又有净除煞气之能，如今三剑已然是尽皆现身。此外，”说道中，话头一转，“关于弟子们中间，传用那‘天璇剑’之事，后面莘瑶师妹向我说起，本来也是有这么一回事。她们笼月峰上，早前已有弟子禀报过，只是她还没有抽出空闲向我等提及，今日又正是与人一场耗费心神的大战，一时间也没忆起来。”
清殊道人继续静默一刻，淡然的声音道：“你们如此维护，就但愿是不要反而害了他。此外我还听说，这次在镜州城中以‘天权剑’举行武会之人，那堕入魔教的‘三清宗’传人，与你那弟子倒是有些相熟，先前那比武夺剑的消息，也是由你那弟子提前数日带回。”
袁迎舟道：“有劳师叔费心。但那魔教中人，本来惯用挑拨离间的险恶伎俩，至于外面的消息，也总是需要有一个人带回的。如今邪皇现身，魔教又正是蠢蠢欲动，有复苏之象，我们的仇敌在宗门之外，不在内部。说到此事，后来我又考虑，打算这次我们门下也派出一人，如今几名小徒中，就只入门最晚的月亭，还未曾安排他下山历练，所以是打算就让他去这一趟。”
清殊道人顿一顿，言道：“此事自由弟子们去办。倒是你们这边，想必你今日回来，已经知晓事情缘由，我们天墨门中一笔旧事摆在眼前，希望你们已经准备好。”
袁迎舟稍作思虑，道：“关于此事，原本正要相商。如今魔教蛰伏多年复出，定然还没忘记当年与我们天墨门的那一场恩怨。当此之际，为宗门大局着想，正应一致对外，门中自起争斗，实所不该。”
清殊道人道：“不过苟延残喘之辈，何成气候。那一众魔教余孽，倘若胆敢妄为，以我们如今之天墨门还有世间正道，应对有余，并不耽搁眼下之事。”
袁迎舟目光微微闪动，道：“恐怕今时不同以往。如今是那邪皇复出，天下群魔必然应势而动，倘若联动那魔教中的另外两道派系，‘刀君堂’与‘山河坛’，世间或将再现浩劫。况且，关于祝师弟他的情况，眼下身受冰寒之伤，短时难能恢复，我已让他离去，如今正要相告。”
“什么？”清殊道人豁然回身，愠怒声道，“你怎可如此决断？”
“哼！”随即一声冷哼中，身形展动如影随形。
“师叔何往？”见此情形，袁迎舟当即一个抱拳而道。
“怎么？”清殊道人定住身形，一声反问道，“你要拦我？”
“晚辈不敢。”袁迎舟正色而道，目视向清殊道人，见此刻这位宗门耆宿，在当今世间正道中威望无两之人，眼神中透出莫名清凛之意，恍然间令人望而生寒－－
天都峰半山腰，凌崖台地。
“前辈且慢！”
秦元辙口中急急一声。
祝青锋停步回头，立在原地，稍微朝后看去。
秦元辙目色稍凝，走上前来，朝向桥头守道的二人，抱拳说道：“两位师弟辛苦，如今这位前辈，要去玄清峰上见掌门师叔，有事相商，还要烦请两位让行。”
闻言，二人中的方霄一声笑道：“辛劳秦师兄这个时辰还要带路，如今掌门师叔和清殊太师叔都在峰上，这便请吧！”
“季师弟－－”紧跟的一声中，转看向旁边的季栩，后者领会，二人齐往两侧退开一步，同时周围空中许多道缥缈之影也消散无形。
“多谢！”在祝青锋举步走去，秦元辙向二人抱拳一声，也跟着踏上石桥。
“前辈，”走出一段距离，回头看不到桥头松林的地方，秦元辙开口一声，说道，“就如刚才方霄师弟所说，此刻太师叔也在前面峰上，不知前辈是否还要坚持去往？”
祝青锋径直朝前走去，口中道：“怎么，我还没担心什么，你却开始顾虑了吗？”
“不敢。”秦元辙口出一声，道，“为前辈效劳本是晚辈之幸，就算前辈是要晚辈带路，去那玄清峰禁地，如今晚辈也是依言照做，不敢只为顾忌自身。只是担忧太师叔那里，恐怕前辈此刻前去，却是不便如何相见。”
祝青锋道：“此事你不消忧虑，是我自己想去那玄清峰，你只不过因为我要找你们掌门师叔，这才专程带路。此事与你无多关联，也没有人会来责怪你。”
秦元辙道：“区区小事，不过还是要多谢前辈为我着想。那守道的方季二位师弟，本属我们天都峰一脉同门，这点薄面还是要给，本来不算什么。至于前辈与掌门师叔、还有太师叔之间的事，那也是三位之间恩怨抉择，也牵扯不到晚辈身上。”
祝青锋默然未语，只将脚下的步子加紧，前方那座暗幕中的巨大山体一点点浮现，巍然屹立天地。
“昔日的天墨门第一大峰脉，如今竟成这般死寂之地！”经由盘崖山道，踏上玄清峰，空中阴暗的雾气飘拂，连绵的屋宇沉寂，祝青锋眼望四周景象，口中沉吟而道。
秦元辙也望去一眼，道：“玄清峰被列为我们天墨门禁地已有二十年，平素也不会有弟子在这峰上，只有掌门师叔最常来此。”
祝青锋收回目光，寻路走去，穿越屋宇密布的前峰，又沿林间小道去往后山，不多时，来到一座供奉香火的殿阁前。在屋檐下驻足，望向正透出些许烛火之光的一扇门中，跟着就要有所移动身形，后方一道话语声传来。
“清灵殿我们门中重地，凡后辈弟子一概不能进入，晚辈就在外面等候便是。”秦元辙的声音道。
祝青锋侧身回看一眼，略作停顿，一言不发又转过了身去，抬步就要跨过门槛，这时忽然间有所觉察般，再度停住身形，转头朝侧面方向望去，目光微动。
而隔了一段距离，正站在殿阁前方的空地上，秦元辙眉间一皱，也是跟着朝那边望去，宗门中一处隐晦更胜过这座清灵殿的禁忌之地，那镇妖塔所在的方向。
目中光芒闪烁不定，祝青锋回头过来，朝向殿门之内，凝望只得片刻时分，却仿佛穿越过二十多载岁月，曾经所有的记忆中，许多人在这座殿阁内进进出出的情景如电闪现。待虚幻散尽，目色沉淀，终于还是没有跨过门槛，在同样有如虚无的一声叹息中，转身走上来路。
“前辈不是来拜香吗？”秦元辙看过去道。
“今日还不是时候。”祝青锋回应一声，身影已然远去。
次日，天明时分。
蕴秀峰众人齐齐表露惊讶神色。
“所以，月亭他是现在就要去了吗？”大堂中，本来已经摆好碗盘，众弟子也各自落座，就要吃早饭，在从突然回峰的门主袁迎舟口中得知消息，众人皆惊之余，金燕开口一声道。
“没错，”袁迎舟道，“这次他们其他各脉中也各出一名弟子，昨夜已经结伴出发。此去南中州路途遥远，早一刻起行好。”
金燕想想又道：“那既然事情如此紧急，就算其他同门各安排一人，也才四人，要不我们蕴秀峰就出两人，我也去吧。”
“胡闹！”袁迎舟严厉一声道，“这段时间你们闲散无章，我们蕴秀峰上可是没少闹出事来。如今老二和老六在外去向不明，我这次本来是没有打算再安排你们出去，想到月亭他欠缺一次历练的机会，这才有所考虑，你跟着去做什么？”
“说的就是你们，”说道中转口一声，已然是朝向在一旁垂首无声的郭守田三人，“还不收拾心思专心练道，如此散漫，成何体统！”
言罢拂袖而去，徒留几位噤若寒蝉之人。
柳月亭望望诸位师兄，跟着出了大堂，随袁迎舟的步伐，来到外面的林地。
“你此去，路上要少作耽搁，能追上昨夜出发的同门最好，倘若孤身一人当要万事留心。”二人间短暂一阵默然，袁迎舟开口说道，转身过来，“过去之后，协助探查那里的事态。据此次泽鼎城来信，那南中州一带近来也有魔教活动的迹象，且是势头不小，‘杳寒山’一带，许多地方发现有魔教‘血阵’。先前那镜州城中之事，闹得我们这边一阵乱象，那魔教虽是有所牵连其中，但后续又一度销声匿迹，就恐是那魔教掩人耳目的伎俩，欲要在南中州有所图谋。倘若是那魔教真要复出为恶，我们天墨门定然断难坐视，如今我们五脉同门各派出一名弟子，前往探查，我就决定派你去了。”
“是！”柳月亭躬身应承一声。
“嗯。”袁迎舟点点头，转身抬头而望，目光越过白地松林，直向天际，口中吟念而道，“当今之世，天下间祸胎久伏不得消解，祸难即在顷刻。让你此时下山，本不是好的时机，但形势所在，无论好坏也是你该有此行。下山之后，除去此事，遇到你二位师兄要告知他们尽快回山，有我们门中‘北斗七星剑’的消息要追寻带回，为人处世，要不忘自己是一名天墨弟子。”
“是，师父。”柳月亭又应承，跟着眉间稍有不展，又道，“就只是，弟子如今，太师叔那边好像还有一些事情要交代，可以直接下山去办这些事吗？”
袁迎舟目光微动，望来一眼又移开，只道：“你太师叔他如今也是外出行事，暂时不用你交代什么，眼下尽管去南中州便是。好了，就是这样，你回去收拾一下就动身吧！”
“是。”柳月亭再一躬身，抬头，师父袁迎舟面上虽是表露期许神色，但似乎也不愿再多说什么，默然颔首而去。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中间伴随几句怨言，蕴秀峰众人从后边过来。
“师父今天怎么如此严厉，说起来两位师弟下山不归，大师兄的责任才要最多吧？”周斛抱怨的声音道。
“周师兄你还好意思说！”金燕怨怼的声音道，“你们还不是一样，刚才师父所说‘散漫’之人，可不就是你们几个？”
“说起来也都要怪你们，”说着，也是抱怨，“以前有人下山办事，但凡我去跟师父说一说，多半就也准我去，如今倒好，将我也连累！”
柳月亭转身走回，向金燕道：“师姐，你别怪师兄他们了。再说师父也说了，他们其他各门也派出了弟子，我去赶上他们就是了。”
“还不是只能这样！”金燕又是连声叹惋，然后才去叫上郭守田等人，最后来向柳月亭道，“那就，我们大家一起送送你吧。”
“谢谢大家。”柳月亭点头应承，便如刚才师父袁迎舟所嘱咐，即刻就需要回去收拾行装，动身出发，没有多少耽搁的空当。如此离别之际，众人也是忘记了吃饭，从蕴秀峰上开始一路相送。
与此同时，在另外一边。
“师父！”
天都峰半山台地，季栩与方霄二人面对独自行来的清机道人，齐齐问候。
“你们太师叔是何时从玄清峰上下来，后面可有再返回？”清机道人面色中略带深沉，口中径直问道。
“太师叔下峰时大约四更天，”方霄答道，“后面不曾再回。”
“还有昨夜，元辙是不是带人去过峰上？”清机道人又一声道。
方霄稍有犹疑，应道：“本是昨日的那位前辈，晚上要去找掌门师叔说事，秦师兄为他带路。”说着，去望一望旁边的季栩，皱起眉头道，“只因昨夜秦师兄亲自过来，所以……”
“与这无关，你们不必多想，元辙他做事也有分寸。”清机道人摆摆手打断，说完令二人让道，踏步上桥，往玄清峰而去。
一路作琢磨神色，不时朝两边打量的目光中微微闪动光芒。直到行至镇妖塔前，他目光转动，落在地面上，本来无甚异状的石板地面，仿佛也看出端倪。继续抬步，走到一处林地边缘，视线平移，周围的树木上，有一部分树叶显现出暗绿之色，与周围其他树叶截然不同，暗色中叶脉分明，倒似若是霜冻之象。再徐徐移步，就在四周的连片暗绿枝叶中，一小片黑色凸显，树叶焦黑残余的迹象，正类似于火焰烧灼之痕。
目光于游移中落定，已是眉间紧锁。
天墨山门。
“师姐，你们别送了，就到这里吧，后面的路我自己走。”柳月亭停住脚步，向着还在坚持相送的蕴秀峰众人道，有淡淡的忧思写在脸上。
“那你后面自己小心注意啊，”金燕关切依旧的神色道，“有什么难对付的就回来，我们去给你帮忙。”
柳月亭笑笑应承道：“好的师姐，我会注意的。”罢了，向郭守田、周斛、程银三人看去，道别，“大师兄、周师兄、程师兄，我走了，你们多保重。希望下次回来，你们又变更强了，到时候再一起切磋。”
单独向郭守田：“大师兄，二师兄和六师兄的事，师父已经嘱咐过我了，我下山以后，在外面也会继续打探他们的消息，你就不用那么忧患了。”
向周斛：“周师兄，我走了以后，我们蕴秀峰上的人就更少了，你就少往外面跑了吧。不过你和奚师兄他们的事，我不会跟师父说的。”
向程银：“程师兄，要说声抱歉，恐怕以后，帮师姐打杂和跑腿的事就要交到你的身上了。另外，你那些杂七杂八的书还是少看点吧，随时开门就是证据确凿了。”
“柳师弟，你……”
“你！”
“哎……”
三人齐齐慨然失色，张嘴一度哑口。
金燕向三人白去一眼，不满着道：“你们在做什么，月亭他就要走了，没有表示的吗？”
“不是。”郭守田动容的神情道，“实在是有点不好说……”
说着，强自抵手一咳，转头看向周斛与程银二人，口中拖声而道：“那么－－”
周斛程银二人点头会意，同郭守田一道，三人一起朝向柳月亭，齐抱拳，齐声道：“柳师弟，保重！”
“谢谢大家！”柳月亭抱拳一声回应，差点落泪。
“那我这就走了，大家留步。”又一声中转过了身去，与众人作别，朝山门外走去。
众人依言不再相送，只是停留在山门下，一边目送离人，一边偶尔转头说道着些什么。初时，柳月亭还能隐约听见诸位师兄师姐间的说话声，待快要走到玉道边缘，已是丝毫不闻。下台阶前，一个回头看去，天墨山门依旧高大恢宏，但师兄师姐四人的身影显得渺远了许多。在此刻，四人之间也不再转头说话，齐齐面向这边，望来目光，一时间也没有其他动作，看上去仿佛定格，连同矗立不似人间之物的天墨山门，皆如虚影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