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天璇剑
那原是一个锦囊样的荷包。
浅色的底布上绣着一截腊梅枝条,于百花凋零的隆冬时分,为凌寒而开的一簇簇腊梅花苞所缀满了的枝条,明黄诱人的颜色给天寒地冻的时节增添了几分暖意。
傲雪凌霜的腊梅花,世人常赞其坚韧高洁的品质,看来也是姨娘的心头所爱,不仅在自家客栈的院子中种了满园,就连自绣的荷包上也能找到其身影。
镜州城南中的一条巷子里,离那杏淮人家已有十数条街的地方,柳月亭颠了颠手里捏着的一个女式荷包,随后将其纳入了怀中。
身携如此之物,仿佛怀中也染上了腊梅的馥郁芳香,这或许是最能让那些少女心情愉悦的气息。但于柳月亭,一时之间他似乎始终只是无动于衷着,看向那荷包的目光仿佛也是直接穿越了那层外面的袋子,径直落在了那里面的事物之上。
银子为那位岳师妹以及师父所用,袋子就给金燕师姐好了。
他只是心中一刹那间就决算好了。
与满屋子摆满了各种花卉盆栽的金燕师姐不同,他的盆栽里向来只有各种松柏竹石。
更何况此刻的他正自面色凝重,疑虑重重,方才那位蓝衣男子口中的话语,兀自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看那男子言行举止间无不透着不羁的邪气,也不知是哪一路邪道人士,眼下看来,那位酒客前辈与那位姜雪灵姑娘倒竟似还全都与之有所牵连。那位酒客前辈或许当真是本门中上一代的前辈吧,只是如今既已脱离了师门,行走于世间,自然难免会接触到江湖中的各类三教九流之辈。但若要再说那位姜雪灵姑娘也与那邪孽之徒有染,这却就让人有些难以相信。
也许那就正是奸邪之辈所使出的诡计吧,其目的只是混淆视听,用假象和谎言来让人难辨是非。
柳月亭曾一度心中如此思量,但那人口中说起另外两件事来却又似乎说得头头是道,尤其那柄“天权剑”,他自己于昨日方才亲眼见过。
对了,剑,门中的“北斗七星剑”,倘若先前那男子手中的那柄剑便是“天权剑”,那如今自己这里的这把又是什么?
柳月亭心头恍然惊觉,忙取下了负于背上的剑来,乍一解下其上包裹着的布料,那通体黑雾弥漫的剑身便展现在了眼前。
同样的,比寻常之剑略宽得大约半寸的剑身,以及同样的,剑镗之上的阴阳太极图纹。
“这当真便是太师父所铸造的“北斗七星剑”吗?”
柳月亭不由心中疑问了一声。
随即他将那剑于双手之间,来回反复翻看了几遍,鼓捣半天。
之后又问了一遍。
正自这般的毫无头绪之际,他忽地心念一动,左手平举剑身,伸出右手手指插进了那剑身上的一层黑雾之中,游移指尖,仔细感受了起来。
当皮肤直接接触到那剑刃之上,他方才更真切地感受到了那剑身之上到底是有多么的阴寒。
眼下他手指抚过剑身,但觉手指尖上一股阴冷刺骨的气息直袭入体,右手小臂之上的经脉仿佛都要快被冻结住了一般。给他的感觉与其说此刻自己是在触摸一把剑,还不如说是在触摸一块寒冰。
很快他的手指就麻木了起来,继续游移探查之下,渐渐整条右臂都陷入了一种寒气噬骨之感。
柳月亭的脸上闪过一丝痛楚之色,正要撒手之际,忽然间隐隐触觉到那剑镗外寸许之处的剑身上似乎正有镌刻着的铭字,当下心念一闪,将那剑由左手交到了右手间,怎料此刻右手麻木无力之下,任由那剑从手中滑落了,“噗”的一声,插入了地面之上。
当下柳月亭先是不由得往右手上哈气了几口,揣入怀中,随后便即蹲下了身来,伸出左手,往方才那剑上的位置探去,手指尖顺着那铭字的笔画游移之下,随即那其上所刻着的“天璇”二字便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
这便是“天璇”剑吗?
他心头赫然一惊,再度向着那奇剑看去的目光也一度灼然有光起来。
道家功法注重炼器、人剑同修,修道中人于自身所用之刀剑法宝往往十分珍视,常有铭字之习。天墨门中的许多同道弟子的佩剑之上即有专属的铭字,眼下柳月亭蓦然想到这一点,一试之下果然有获。倒得亏先前向那位姜雪灵姑娘说好了,此剑先由自己带回师门中,待弄清楚其来历之后再作打算,竟没想到此剑便是太师父所留下的“北斗七星剑”之中的“天璇”剑。
想那前段时间,就为此剑,自己还专程去往那茫茫的天墨山谷之中四处寻觅,真可谓是一番踏破铁鞋无觅处。
想到这里,柳月亭便不由一笑,能寻回门中遗落的宝物,这次下山也算是有一番作为了。
当下按捺住心中的冲动欣喜,将那天璇剑珍而重之地重新包装好了,背负于身后,随后手头提上箩筐,继续行去。
眼下他没有继续朝着“长缨门”而去,自从方才在那蓝衣男子口中得知了本门中的“天权”剑的消息,他当即便决定要先行回去向师父禀告此事。
而至于那位姜姑娘所付出的三日房费,看来也就只有缓上一缓了。
毕竟事有缓急嘛。
他心中自我宽慰道,但却仍然心存着了几分不安,有些觉得自己似乎在亏欠于人的道上越走越远了。也因而,当中途再次路过那镜花楼之时,他匆忙的脚步不由停了下来,一番犹疑之下,却是转而踏入了进去。
他想要再跟那管事招呼一声,看看能否委托他替自己向那位姜姑娘转话。
然而当他走到大堂内的柜台边上时,并没有发现那管事的身影,一问店里的伙计,却被告知那管事一时外出未回,又闻兴许半个时辰内即回,遂决定稍微等候一下。
上午店里的客人不多,柳月亭在大堂内转了一圈,随后朝着自己的那间客房行去,打算在客房中休息片刻。
只是当他行至了那间客房外的走廊之时,隔着墙壁仿佛隐隐听到了两声女子的咳嗽声,当下随即行至屋子门口,朝里看去,只见此刻那靠窗的一张小桌之上,一个身姿袅娜的紫衫女子正自临窗而坐着,一只手臂放在桌上撑着下巴,微微仰头望着窗外的景致,一头长发轻柔地披戴于项背之上。
此刻柳月亭所在的门口位置看过去也看不到那女子的脸,不过他心头倏地一凛间,却是已然认出那女子便是先前的那位姜雪灵姑娘。
而另一边,就在柳月亭刚进入镜花楼不久,此刻的酒楼外,城溪对面的街道之上,一个服饰光鲜的富家公子正自双眼凝视着对面的那座气派酒楼,方才柳月亭背负着了一柄缠布之剑进入那酒楼中的情景他自也是亲眼目睹。
“看来“天权”剑果然到了他的手中!”眼下他忽地口中冷笑道。
“不知少堡主有何计策?”随后,他身后随从之中,一人向着他恭敬而道。
“当然是要在父亲回到堡中之前夺回来。”闻言,这位当今的刘家堡少堡主刘亦谋眼角抽搐了两下,眼露凶光道,“那小子不但害我在雪灵姑娘面前颜面尽失,坏了我的好事,还夺走了我堡中密藏之剑,这一次我要他再也难逃!”
“刘鹏、刘展、刘高、刘飞,”说着,他回过身来,向着身后跟着的一众随从,口中连点四人姓名,然后续道,“你四人今晚便跟着我去夺剑。”
“是!”当下四人异口同声地应承了,随后其中一人忽又开口言道,“不过,少堡主,难道我们大家不同去吗?”
刘亦谋向他看了看,嘴角露出一丝邪佞笑容,道:“不必了!如今既已得知他还要在这‘镜花楼’中住上三日,咱们漏夜施袭,攻其不备,人多反而误事。”
闻此妙计,周围众人不禁一阵喧声附和。
刘亦谋脸上满含一副志得意满的神色,又向着那座城溪对面的酒楼望了一眼,随后转身没入了街巷间。
“姜姑娘。”
镜花楼客房中,柳月亭在门口伫立得片刻,开口叫道,说话间,脚下的步子已然跨入了屋内。
“嗯。”当下那女子闻声回过头来看了看,口中应道了一声。
柳月亭走到屋中的木屏风旁,将手中所提之物放置在角落处,面色有些不展,他此刻心中疑虑甚多,但却又口齿迟疑,似乎是在暗自斟酌着。
“在下昨日大概是太累了,没能将姜姑娘送到宗门中,还请见谅。”眼下他思索得一刻,歉然道,随后又顿了顿,自怨自艾道,“也不知在下怎生在这里睡去了。”
“嗯,这也不怪你,反正后来也没有什么艰险之事。”姜雪灵口中道,言罢,她双手手肘竖直着放在桌上,仰着头,双手十指曲伸翻转间,相互掐弄起了指甲来。
“那倒是万幸了!”柳月亭当下不禁叹言道,随后脸上夷犹之神色一闪而过,又道,“那又不知姜姑娘今日到来是为?”
“没什么,我就是过来看一看。”姜雪灵言道,语调有些平淡,手上还在玩弄着指甲。
“嗯。”柳月亭当下口中不经意地应承着,心下暗自一番忖度后,忽又开口道,“对了,我刚才在外面碰到昨日追逐我们的那个蓝衣之人了。”
“哦,是吗,然后呢?”另一边的姜雪灵兀自有些淡漠地道。
似乎是意料之外地见她对此事也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柳月亭不禁心下一窒,言道了声:“什么?”
“你不是说遇到昨日那个人了吗?”姜雪灵此刻转头看过来道,“后来呢,怎么样了?”
闻言,柳月亭稍复心绪,道:“嗯,也没怎么样,只是从他口中得知了我门中‘北斗七星剑’的消息。”
姜雪灵道:“那人说了些什么吗?”
柳月亭略一迟疑,道:“是说了些奇怪的话。不过,看来那人昨日所使之剑便是我门中七星剑之一的‘天权’剑了。就为此事,其实在下正要返回师门中向师父禀报。”
姜雪灵道:“你不是还要找你那两位山下的师兄吗,这种事捎个信回去不就行了吗?”
柳月亭笑了笑,言道:“要托人捎信到我们天墨门中去可不太容易,再说我此刻身携这‘天璇’剑,也是要亲自送回的好。”
姜雪灵忽问道了声:“‘天璇’剑吗?”
“嗯。”当下柳月亭口中应承着,取下了背上之剑,横举于胸前,向着姜雪灵道,“原来姜姑娘所发现的这柄剑便是我门中七星剑之一的‘天璇’剑了,倒所幸没有落入邪魔之辈手中。”
“哦,是吗,”姜雪灵淡然道,望过来一眼,续道,“那可要恭喜你了。”
“在下何喜之有了?此剑是我门中贵重之物,当是要交还师门的了。”柳月亭当下失笑道,言说罢了,脸上正自颇有欣喜之色,一想自己倘若能将此剑带回师门,原本也可算功劳一件。只是随后忽又面色一凝,想到了那个此刻正持有‘天权’剑的神秘男子,当下稍一收敛喜色,接续言道,“嗯,姜姑娘,其实除此之外,在下还有一事相询,不知姜姑娘可知昨日那个手持‘天权’剑的蓝衣之人是何来历吗?”
他原是想到既然先前那蓝衣之人口中曾说道过,他与这位姜雪灵姑娘相识,倘若其言不虚的话,那眼前的这位姜雪灵姑娘即当也是知晓那人的身份的,故而有此一问。
怎料眼下这位姜雪灵姑娘却并没有答复他,当下柳月亭言说罢了,她只是侧目瞥视着柳月亭手中握持着的那柄‘天璇’剑,开口言道:“这剑原是遗落于你们天墨山谷间,倘若真是你们门中贵重之物,怕是早也被寻回了。如今既依然流落于荒谷,想来即是并不算有多紧要,眼下我们辛苦寻获而来,却为何要交还回去了?”
闻言,柳月亭强自笑笑。
清胤太师父所铸“北斗七星剑”可算并不曾出世,天下间原本少有人知晓。
想那七星剑第一次试用便招致了门中祸患,七剑从此散落其六,门中仅余的一柄“开阳”剑,别说世人,就连自己尚且没有亲眼见过,更遑论门外之人。
柳月亭心下明了这番缘由,但六剑遗失,门中的师长前辈们也确实未曾不遗余力地找寻过,至于那其间的一层缘由更是不便向外人说起。故而眼下姜雪灵口中这般问道,柳月亭一时间也无从答复,当下想到这“天璇”剑原本还是先前那位笼月峰上的岳雨璇相托找寻之物,遂言道:“其实这柄‘天璇’剑本是我门中一位师妹委托在下找寻之物,在下先前就曾专程到天墨山下找寻过,如今既已寻获,回去师门之后,或许便当交与了她吧。”
闻柳月亭此言,姜雪灵道:“看来你的那些师妹们都喜欢指使别人嘛,不知这次又是哪位师妹呢?”
“这也不算指使人吧,只是同门之间互助的本分而已。”柳月亭有些苦笑着道,当下自也是没道出那位岳师妹的名字,只是言说罢了、不觉之间低头往此刻那放置于一角的那个箩筐看去,当即又意识到此刻的自己可没工夫去研究这柄“天璇”剑到底是要交给谁,整理了一下思绪又开口言道,“不过眼下这剑的归属并不打紧,我看那个蓝衣之人的身份甚是可疑,倘若能弄清其身份来历,或许便能知晓他们到底在使什么诡计。”
只是与柳月亭这边忧患交集的境地不同,眼下前方坐于窗户边上的那位姜雪灵姑娘始终好整以暇着,一会儿侧头着眼望窗外,仿佛正在欣赏着窗外景致,一会儿又在桌上翻看着指甲,偶尔与柳月亭搭话的时候回过身来,侧身坐在凳子上,不过很快就又回过了身去,专注在了其他事情之上。
“是你的那位委托你帮她卖松菇的师妹吗?那位委托你寻剑之人。”此刻的她忽地口中言道,对于方才柳月亭的神色,她却是有看在眼里。
柳月亭闻言一怔,道:“嗯,算是吧。不过其实对我来说,这剑只要回归了我门中就行,至于为谁所用并不重要,眼下还是要尽快弄清那蓝衣之人的身份为好……”
姜雪灵继续顾左右而言他道:“所以,你是要将这把剑给你的那位师妹吗?”
“嗯,也许会吧。”柳月亭口中应承着道,当下心中暗自兴叹,料想着,看来是难以从眼前的这位姜姑娘处打探出那蓝衣之人的身份了。
“你很在意那个蓝衣之人的身份吗?”然而,就当柳月亭刚要放弃,正想着眼下是应该径直回天墨山上,还是再去向这镜州城中的、他的那位见多识广的贩茶老朋友再打探一番之时,姜雪灵的声音忽又传来。
“出于一些原因,”柳月亭应道,此刻不由有些神情萧索起来,“是的。”
“那是什么原因呢?”姜雪灵又问道。
柳月亭当下轻叹一声,言道:“我观之那人一身邪气,分明来路不正,我想姜姑娘你肯定也有所发觉了,倘若其便即是那‘覆天教’中之辈也实所难料。‘覆天教’是我们天墨门之死敌,有血海般的深仇,如若现今是那‘覆天教’卷土重来,意图对我宗门不利,我回去禀明师父,我们门派也好早做防备。”
“除此之外,”说到这里,柳月亭话头一顿,脸有黯然之色,续道,“在下的父母可说也皆是为那‘覆天教’所害死,对于那些魔教中人,无论于公于私,在下都是势难相容。所以,倘若姜姑娘若是知晓那些人的身份,还要烦请相告。”
面对了柳月亭的这番颇显得有些恳切的言语,姜雪灵一时默然,随后一副终于准备要认真回复的模样,道:“嗯,那好吧。不过,你虽如此说来,但我却也并不知晓那人的身份与来历。这世间邪魔外道之派别本来良多,也许那人未必就会是那什么‘覆天教’了罢。”
“嗯……”柳月亭当下口中犹疑,稍一沉吟,随即又道,“不过先前那蓝衣之人曾口中说过,他似乎与姜姑娘曾是旧识,姜姑娘果真是不认得那人吗?”
乍闻柳月亭此言,姜雪灵当下一时之间显得有些惊讶,忽而又紧咬着了嘴唇,脸上神色不定着,过得一刻方才开口言道了:“我不知道那人是谁,也不知道以前是不是跟他相识。”
柳月亭闻言一窒,道:“不知姜姑娘此话怎解?到底是否与那人相识,姜姑娘自己又怎会不知了?”
姜雪灵有些愠色道:“我就是不知道。”
“在下并没有别的意思,”见状如此,柳月亭忙宽慰道,“就只是想弄清那人的身份而已,姜姑娘倘若知晓,当真可是盼望告知!”
怎料他原本是想要抚慰于人,然而却起了反作用,当下姜雪灵一闻言便即口中嗔道:“你既然不相信我,又何必来问我了,反正我说了什么你也不会信,倒不如不问!”
随即柳月亭还待劝慰,但姜雪灵言罢便即起身往屋外走去,行至门口之时忽而又回头过来看了一眼,目光却是落在柳月亭放在角落处的那个箩筐之上。
随后柳月亭跟出房门,眼望着那位姜雪灵姑娘渐行渐远的身影,心头忽又想起了什么,忙向她喊道:“对了,姜姑娘,在下今日便要回天墨山去,这三日客房恐怕是无福消受了啊!”
“住与不住都随你罢!”
姜雪灵的话音传来,身影已然没入了重楼之间。
柳月亭眼望着那远处显得有些阴暗的廊桥过道,无奈暗自叹息了一声。他随后回身进屋,那屋外的过道中隐隐又传来了两声咳嗽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