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柳暗花明
镜州城,无名小院。
傍晚时分时,渐起了一阵凉风。
“这一个月以来它都不太安分。”此刻,院中的幽暗廊下,一位长白发老者端详着手中的一件事物,眼中光芒流动,口中仿佛自说自话着,随后他将那事物举过身前,又仿若是向着了旁人道,“不知先生如何以为?”
言罢,方才他向着言语的那柱子之后,阴影间缓缓行出了一个人来。
周身的一件黑色长袍,头上的黑色兜帽遮住了脸,就连双手上也戴了黑色手套只辩五指,让人有所错觉,与其说他是人,还不如说他本身便是那阴影。
眼下那黑衣人微微动了动兜帽,向那老者手中看去。
那是一块手掌般大小,形如一个扣环般的蓝色玉石,其面上镂刻有某种兽纹,幽蓝水润的玉石即使在这黑暗的廊下也显得十分通透夺目。
当下那黑衣人目视得片刻,随后用着了有些深沉的语调言道:“此物本是通灵法宝,如今能够有所感应异动,便是其内残存的灵息使然的缘故。”
言罢,那黑衣人转身面向了那庭院对面的廊下,此刻,一个他身后背负着的黑色物事也从那柱子之后的阴影中转了出来,看上去似乎是个狭长的匣子。眼下他微微抬头而望间,口中意犹未尽道:“据说也是这一个月以来,那袁迎舟基本就没有离开过那玄清峰上。”
那老者此刻同他并肩而望了,口中悠悠而道:“想不到先生也有这般设想。只是那玄清峰如今已是天墨门中的禁地,若想要更深入些一探其究竟,却也是不易了……”
四方庭院中起了一阵回风,此刻二人正自静默着望去的地方,视线仿佛穿透了那天井上空随风而动的幽暗树冠,落在了那西边的一座大山之上。
“嗒”、“嗒”、“嗒”……
也不知过了多久,庭院斜前方的回廊下传来了几声硬底靴踏在青石板上行走的声音。
“你回来了。”
那老者闻声看去,忽地口中轻道了一声。
“是。”此刻,一道应承声中,一个青年男子已然走到了这边廊下,向着了老者和那黑衣人一一揖道,“师父,苻睚先生。”
一身流光质地的暗蓝色衣衫,正是日间柳月亭二人所面对的那蓝衣男子。
眼下那个被他叫做“苻睚先生”的黑衣人朝着他微微点了点头,随后又转开了头去,只唯有那老者口中“嗯”了一声,续言道了:“事情怎么样了?”
那蓝衣男子迟疑了一下,道:“被他逃掉了。”说着,他将手中一柄长剑举到身前,口中续道,“不过,先前跟着他之时,还收获了一点别的东西。”
他手中,那剑镗上的阴阳太极纹案划过莹光。
“这是,天权剑?”当下,那位苻睚先生不觉之间看了过来,口吻中饱含讶异着,目光没有再移。
“没错。”那青年男子口中应承了一声,随后又向着了身前二人一拱手,笑道,“不知师父和苻睚先生可知这剑我是从何而来?”
“不,我不是想知道这个,”那苻睚说道,接着他手中一指向男子手握之剑,口中续道,“这天墨七剑原本尽皆为那紫薇凶星的邪煞之气所沾染,而如今这柄‘天权剑’上却怎会毫无染煞的迹象?”
言罢,他一时仿佛着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不过,”随后,却是那老者言语中淡淡地接口了道,“这‘北斗七星剑’原是清胤专为那‘紫薇乾坤阵’作为阵眼所铸造,而如今那清胤已不在人世,‘紫薇乾坤阵’已然失传,七剑之剑灵也早已涣散无通,想如今就算是祛除了其上之煞气,只怕也是无用的了罢。”
苻睚闻言未语,只是兀自若有所思着。
见状如此,那老者遂一点了头,又向着了那青年男子道:“再说说那柳月亭吧,他现下如何了?”
那青年男子口中“嗯”了一声,应道:“他似乎是跳下了瘴气山崖,我已令他们在周边继续追寻,不过恐怕他也已是难逃凶险了。”
闻言,那老者稍一冷笑,口中缓缓言道:“不然,那天墨山间的瘴气也有不少种类,有些瘴气却是未必就定然能要了人性命的……”说道中,他眼中渐有熠熠之光,独自小声吟琢了一番,随后又向着那男子道,“你们当时也跟着进入了那崖底吗?”
“是。”那男子先是回应着道了一声,随后又继续言道,“不过,当时我们一时也没有察觉,直到我们之中有不少人行走累了,不觉之间昏睡过去,但却再也没能醒来……”
那青年男子说到这里,忽然间陷入了一阵沉默,脸上神色不定着,过得一刻方才又道了:“不知师父为何对那柳月亭如此留意呢?”
那老者脸上强起了一道笑容,又转身望向了那对面的幽暗树冠,眼中精芒闪动:“他是袁迎舟的弟子,将来会对我们有用的……”他说到这里略微一顿,随后又续道了一声,“所以,稍后你再去一趟吧。”
“是。”那男子口中应承了一声,随后又陷入默然。
过得一时,那老者忽又言道:“对了,先前你口中所说的,我们的那位天墨老友,日前我曾去会过他一面。不过我却完全不能从他身上感受到有真气内力的迹象,那日你当真曾见他使用过内息吗?”
那青年男子反携剑一拱手,口中道:“是,确系弟子亲眼所见。”
闻言,那老者低沉着笑了两声,仿若自言自语般道:“那这可就奇了……”
他凝神思索了一阵,随后忽地转向了那位从刚才开始就一直静默无语着的黑衣人,开口道:“不知苻睚先生可曾听闻过这是什么武功吗?”
闻言,苻睚口中略一沉吟,应道:“这世间的诸般武功法门林林总总,各有玄奥,据说有些功法却是并不需要内力加持,就算是经脉尽废之人也能修炼也未可知。”
那老者顿了一顿,过得一刻方又笑叹道:“我原还以为我们的这位天墨老友早已没了那心中的宏图志向,在温柔乡里磨去了棱角,倒没成想他还藏着这么一手,也不知到哪里去练成了这般的奇异功法。”说到这里,他忽又转头向着了那青年男子道,“你当日可曾看清了他那究竟是怎样的一套功法了吗?”
“嗯。”那青年男子此刻口中应承了一声,随后道,“当时我见他将手中之剑插入地面之上,随后即有一道无形的气息向四周发散而出,当时我见手下的人中有不少人浑身气血翻涌,难以承受,又想他与师父有所交熟,不可轻易得罪,所以也就未曾再去多作试探。”
那老者又叹言道:“这分明就是以内息震慑于人的伎俩,但却是由一个经脉尽废之人所使出,倒真叫人生奇了,可惜不曾亲眼得见。”
此刻,那老者感叹罢了,正自脸有难以琢磨的笑意,那位独自站于一旁的黑衣人忽地开口言道:“除此之外,你可还想见一见那如今的天墨门功法?”
闻言,那老者略一皱眉,显露出额上刀刻般的深纹,口中应道:“不知先生此话是指?”
“或者同时见识到二者又如何?”苻睚不答,只是又径自言道。
那老者略一怔,随后双眼中目光灼然着,口中缓缓言道:“请问先生之计?”
“你可舍得这柄‘天权剑’?”此刻,苻睚又径直指着了那位青年男子手中所携之剑,言道。
那老者冷笑着道:“此剑于我全无用处,先生倘若有需,尽管利用便是。”
“既如此,”苻睚点了点头,道,“则或可以之为饵,如此行事……”
院中庭风忽紧,天井之中的树冠晃动摇曳,廊下三人的言谈话语为那簌簌风叶之声所掩,终渐不可闻。
天墨山麓中,柳月亭二人行出那片瘴气溪谷之时已是暮夜。
眼下一处低矮的青柏山崖之上,远离了先前的那时刻于萦绕四周、仿佛无处不在的浓重雾气,此刻这葱郁山岭间但有习习清风吹拂而来,带来着虽已是入秋时分,这静夜四下里仍旧不时传来的几声蟋蟀叫声。淡淡的夜岚之中,真正的天墨山麓揭开了其面纱,展现在了这此刻可算是刚刚才于绝处逢生的二人眼前。
一轮皓月当空,皎洁的月光洒落于层峦叠嶂之间。
柳月亭举头四顾,认出此间山壑自己先前采集松菇之时曾经到来过,顺着了月色下的山势,辨认出那天墨门的方向,他不禁着宽慰一笑,转头向伫立一旁的姜雪灵看去,见她此刻也正自抬头而望着,头上的柔顺长发反射出一圈淡淡的月光。原本自从在那隐秘的小屋之中解除了瘴气之毒,之后的一路之上,她口中的话语又重新多了起来,但此刻的她却只是径自望着眼前的天墨夜色,一时静默未语。
该是道别的时候了吧。
柳月亭心中想到,再次向着天墨门的方向望了望,想到自己离开蕴秀峰已有数日,此刻也许师兄师姐们已经有些开始为自己担忧了罢。当下他如此想来,正有些心怀愧疚着,忽又心念一动,低头往那系于腰间的无名之剑看去,更想到,何况自己如今身携此奇异之剑,也当是要尽快回去,征询过师父的为好。
现下他心中盘算既定,口中微一沉吟,回头向着姜雪灵道:“姜姑娘,眼下这里的地势,在下或可识得,在下已离开师门数日,如今即当便回。”
说着,他横指着一个方向,又接续道:“在下可将姑娘送至那边的古驿道上,之后恐怕便要就此别过了。”
此刻闻言,姜雪灵一时未有回应,她兀自微微抬头仰望着,淡淡月光倾洒在她刘海下的侧脸上,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我若现在从那路上回去,万一又碰上那些人怎么办?”过得一时,柳月亭正自心中暗自忖度之时,姜雪灵忽地幽幽言道。
“这个……”柳月亭乍一开口言语,却随即又感到好像确实也没有什么妥当的计划可说,毕竟这位姜姑娘眼下之所以身处如此境地,却基本上都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倘若此刻让她独自回去,的确也难保不会再节外生枝,拿不定主意,一时有些犹疑不定着。
“要不,你现在就带我去你们天墨门中看一看吧。”此刻,正当柳月亭凝眉思忖之中,姜雪灵的言语声又忽地响起,当下她口中淡淡地如是说道,就如同在讲着一件再稀疏平常不过的事情。
但另一边的柳月亭闻言着,却不由心中骤然一惊,当即口中万般为难了起来:“这个恐怕就有所不便了,在下势必也难以向师兄师姐们解释……”
“这有什么不好解释的。”此刻姜雪灵向他看了过来,口中言道,“你就跟他们说,我就是慕名而来,想尝一尝你们那位厨娘师姐所做的饭菜而已啊。”
她口中煞有介事地说道,柳月亭听来只哭笑不得,心中暗自想到,倘若真要向师兄他们解释起来,这恐怕要属是最差的理由了吧,当下脸上一阵神色不定罢了,开口苦笑着道:“这个……恐怕这理由他们也是难以信服……”
“什么嘛,你我两宗门都是江湖同道,又还是邻里,你的那些师兄们不会真有这么见外吧?”姜雪灵怨怨地道,眼下她仿佛有心想要去天墨山上,但却又见此刻这里的这位“地主”口中含糊莫名,一点也不够爽快,不情不愿地不想尽点地主之谊,遂不由紧蹙娥眉。
柳月亭讪讪而笑,不好言语,只想,这却倒并不是师兄他们不待见同道师妹,只怕却是师兄他们势必万难相信,会有人心中惦念金燕师姐所做的饭菜来。
然而他心中虽如此作想,不过出于一些忌讳,当下却也并没有如实所说,只是又口中含糊着道:“嗯,这个,其实也并不是大家见外了,而是有一些别的原因……”
“看来你们天墨门中还真是够严苛的嘛,”姜雪灵又言道,“难怪你才下山来也没几天就慌着要回去了。”
柳月亭讪讪而道:“在下最近是因为要寻找门中的两位师兄,方才下了山来。但由于事先并没有征得师父同意,故而并不敢久耽。”
姜雪灵忽道:“你下山来不是因为你那摆摊的师门任务吗?”
柳月亭闻言一怔,随即想到自己先前在那镜州城中售卖松菇之时,的确曾经借口过师门任务,当下遂也不再相瞒,解释着道:“嗯,其实,那本只是我门中一位师妹所托之事,并不当真是师父所要求的了。”
姜雪灵忽又道:“是你们的那位做饭的师姐吗?”
柳月亭一怔,言道:“不是的,是另一位笼月峰上的师妹。”
“倒是一个殷勤的好师兄嘛,”姜雪灵口中淡淡道,随后略微静默了一刻,又续道,“所以你才着急着要回去的吗?”
“也是啊,”她仿佛自说自话着,随后话头顿了一顿,口中又在说道,“你下山的这几天里不是在冒险打斗就是在四处躲避,也许确实也算不上是什么好的回忆了吧。”
言罢,她也不待柳月亭回应,自顾自转身往前走去了。
柳月亭忙道:“不是这样的,在下的确只是因为担心师父责怪,不得不回。另外,这几日来能够相助姜姑娘也是在下的荣幸,虽然结识姑娘的时日不多,不过却令在下有种一见如故之感……”
姜雪灵兀自行去未有回应,只是口中传回了几声笑声,走到一处视野开阔的小山崖边时,抬头往这处山头的四周打量。
如墨天穹之下,远方的镜州城横卧于大地葱茏林间,如同一只沉睡的巨兽。
姜雪灵往那个方向多望了望,随后回过了身来,她此刻背于山崖而立,崖后的山风吹起她脖颈后的头发往前面飘拂,她轻一抬手将右边的头发拢到耳后,向着柳月亭轻笑道:“好了,我们还是快走吧,那什么‘一见如故’啊什么的,你又不了解我。天色不早了,我们还是快些赶路,到了前面的古驿道上再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