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跟随
一滴水滴在了柳月亭的脸上，凉凉地滑下，他抬动手臂摸了一下，更多的水滴洒下了。
他运开身法从树叉枝丫间踏行而下，来到璃水边上捧水洗脸，溪水映射出了他眼睛上有些乌黑的一圈。
这都缘于昨日夜里下过的一场小雨，虽然那雨势也不大，不过他睡的树床之上有多处漏下了水来，他夜里多次辗转腾挪地方，不断换位置，遂也就没怎么睡好。
晨间的湖面之上生有一层淡淡的雾气，于水面之上萦萦流动，恍如那传说之中有着仙女的凌波湖般。
柳月亭洗了脸，又抬头四顾赏心悦目了一番，随后深深呼吸了几口气，动身朝着回路而去。一路上他又留心着溪流两岸，只不过也依旧没有看到他师兄的身影，遂料想着多半是在那璃水上游了。
不过大概也是昨夜没有休息好的缘故，待他回到镜州城西的璃水之桥时已然快要到了午时。眼下他已然用轻功赶路了小半日，正感一阵疲惫之际，此刻他正在那过了石桥之后的璃水之畔，朝着上游去的方向慢慢走着。
古道向前延伸去，丈许宽的白土路面之外，两旁的青矛草茁发，如同刀剑般偏斜着。
柳月亭当下行着，渐遇前方一处古道如小丘隆起之处。那山丘上右侧而去的丈许开外便是凌空在璃水边上的一小片树林，被溪上的水波之涛侵蚀了的土岸向内凹陷着，露出了树林外侧半空中交错的盘根。
此刻，一只棕蓝色的翠鸟停于那盘根间，待得柳月亭走近之时，刹那间展翅了掠去，只在水面上留下了一连串渐渐荡漾开去的涟漪。
柳月亭转头看着那道消逝在了溪水上的疾影，不觉笑了笑，有叹于就凭靠着那速度，这种鸟只怕也永远会比那些想要捕捉它们的猎手笑得更久了。
当下他正这般侧头而行，心有所想，不觉之间，脚下步履已然越过了古道上的这座小丘来。只是待得他再回过头来，向前望去的一刹那间又忽是一怔，只见此刻那前方古道上正行着了一个女子。那个一身紫色衣裳的女子，正是他先前在镜州城中搭救过的那位姜雪灵姑娘。
“她怎么会在这里？”
“昨日那刘亦谋方才在这里设过埋伏，她这样独自一人也不担心吗？”
……
柳月亭眼下远远跟行在了那女子身后，心中不禁浮想联翩着。后他又想到这个方向而去是建溪镇和青岚峰的方向，想起第一次遇到那女子就是在青岚峰上，那么现在她也许是又要去那里吧。
他此刻心中疑虑重重，不过又想着自己现在只是要顺着这璃水溪道找人，并没有去青岚峰的打算，遂也没有上去和她打招呼，当下也只是一边继续行着，一边朝着右侧的璃水两岸望去。
而眼下前方的那个女子似乎也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她甚至连头都没有偏一下，只是自顾自地走着，肩头后的秀发不住轻轻跃动。
二人如此行得一时，那女子的步子始终不紧不慢着，从容自若。柳月亭在后面渐渐跟得近了，只是他在那边的溪岸上也一直没有看到自己要找的人，这时的他忽又回过了头来，看向前方那个身姿盈盈的女子，心头有所触动，觉得自己也许应该上去和她问候一声了。
只是正当他心中刚有此念，就要快步跟上前之时，那前方女子却忽地侧头向着后边看了一下，随即她又回过了头去，脚下再行得几步之时，往着古道左边一条小小的岔路上转了进去。
柳月亭一怔，那路既不是去建溪镇，也不是青岚峰的方向。
他快步过来，姜雪灵的身影已然从小道间隐没了去。他站在岔口处夷犹着，想此处虽已离建溪镇不远，不过这条路自己却是从来没有走过的，只是又一想到那女子，不禁又满心担忧着她来，当下也未再有迟疑，举步踏入了那小径之中。
两旁的青茅草向中间挤着，眼下的这条小径也不知多久没有人走过了，已然是一片荒废景象。
柳月亭将手缩回了袖子中，然后不时伸出去，拨开那前方每隔一段仿佛就快要粘在一起了的长长茅草。只是眼前的小径持续延伸去，两旁的高高茅草仿佛也是无穷无尽，这草海中，他心叹一声，知道这样也不是办法，遂运开了“逐风诀”轻功身法，往着一旁的连结草垛踏行而上。
乍一出，视线豁然一阔。
当下他踏于这草海之上而行，一步跨出即有丈半左右，而那些被他踏上了的茅草茎杆只稍稍曲下却未曾有折，让人不禁有叹这道天墨门木象功法确有神妙之处。
如此只行得片刻，很快就见那前方小径的一处开散之处，此刻那个紫衣女子正要用手拨弄开前方的一丛茅草，这时的她忽地回头了略微仰望而来，脸露惊讶之色。
而此刻的柳月亭又再踏出得两步便即到了她的身旁，接着他踏落到地面上，扯下了袖子上的几条枯草叶，向着那女子问道：“雪灵姑娘，你来这里是？”
姜雪灵脸上兀自惊讶着，口中道：“你怎么跟过来了？”
柳月亭也有些愕然了：“啊？”
姜雪灵不答，往他身后的来路方向看了看，俏脸上含带了警惕之色，向着柳月亭压低了声音道：“他们也都跟过来了！”
柳月亭一怔，一时还有些不明所以，只是当他也向着那身后看去之时，随即便也明白了过来。只闻那后方茂密的茅草径来路之上，此刻正有一阵隐约可闻的窸窸窣窣之声传来，分明是有不少人正穿行于其间。随即他又暗自吃惊，自责着刚才自己为什么都没有发觉，还要别人姑娘提醒。
“那些人是？”随后柳月亭转头向着姜雪灵，也开始压低了声音。
姜雪灵凝眉着摇了摇头，道：“我也不清楚，不过刚才在外面时，他们就一直跟在我们后面，”说着，她用着有些夷犹的目光看着柳月亭，口中续道，“你没有注意到吗，我们应该分头走的呀！”
柳月亭脸上挤出几丝勉强的笑容，方才在外面之时他心中不由好是一番心猿意马，以至于是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情况，而眼下还让同道姑娘与自己双双身处了险境，脸上也已全然挂不住，遂忙加紧思索了一番，向着姜雪灵道：“嗯，那个，其实我刚才正在璃水边上找人，所以也就没有多余的心思在其他地方了……”
说着，他眼神忽地有些闪烁起来，顿了顿，又道：“呃，对了，那不知刚才在外面之时，你可有看清楚他们是什么人了吗？”
姜雪灵又凝眉想了想，道：“他们穿的衣物都不一样，我也没有看出来。”
柳月亭心头一凛，江湖中会以这种散人装扮行动的人众，要么就是那些本身就不入流的三教九流之辈，要么就是那祸行累累不敢光明正大示人的魔教“覆天教”。随后他再一想到先前门中的那个最近镜州城一带有魔教隐匿活动的传言，心下更是戚戚。当下虽然还不明对方是冲着谁而来，不过既然眼下二人已经上了同船，他遂也不再多作耽搁，简单和姜雪灵说了自己的想法之后，便即先头开道了起来。
接下来二人遂都噤声着继续穿行于这草海之中。为了避免暴露行踪，柳月亭也没有再使用轻功来，他当先开道着，不时回过头去看看那个身后一直静默着的女子，想到刚才还没弄清楚那些人的目的之时，她就想要分头而行，倘若那些人终于都是随了她去，那她主动走进这种荒僻小径岂不更加危险？
心中不由顿生感触。
又想倘若那些人是冲着自己而来，而自己这番糊里糊涂跟来，又岂非是拖人下水？
心中又不禁懊悔着。
当下他心中这两种思绪交织，不时回头向那女子看去的目光中已然渐溢了歉疚之色。只是眼下二人也不能说话，只每每四目相接，双双眼中皆隐隐有了光芒闪动而起。
“这里，刚才我们好像已经来过了……”
在这好似永无穷尽的草海之中，各自都有些恍惚着的二人也不知行了有多远、行到了何处，只是此刻的姜雪灵忽然看着了眼前的一块，柳月亭正要从中分开来草垛，口中有些夷犹地道。
“啊？”柳月亭闻言惊诧回头，“不会吧？”
“应该是没错了，”姜雪灵说着，脸生怯怯之意，“我好像记得这里……”
“呃，那好吧，抱歉，”柳月亭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都有些绕迷糊了，我看这里也不好辨别方向。”
姜雪灵口中“嗯”了一声，没再言语。
柳月亭当下遂又打起了精神，继续开道着。只是随后二人兜兜转转了一阵，却是又数次回到了相同的地方。直到后来时，姜雪灵连续在几处草垛前辨认了几次方向，二人这才出得了这草海来。
“雪灵姑娘，前方就是我们天墨山了。”
草海之前，二人仰望着此刻那前方地界上位于一连片林子之后的巍巍之山，柳月亭会心一笑了，转头向着姜雪灵道：“我们先过去哪里吧，说不定我能认得那边的路来。”
想他原本平时就常在这天墨山中到处游览赏玩、樵柴拾菇，自认对这天墨山中的许多山谷丘壑都算熟悉，如今既临近了这让他有感到几分亲切的天墨山山脚，他心中自是不由松了一口气来，当下遂又带引了姜雪灵，朝着前方的那片似乎是连接到天墨山脚的林子中走去了。
“雪灵姑娘，”林中的一条石溪上，柳月亭掬了一捧溪水喝了，随后指着那座此刻从这溪上的一道天隙间，也已然能望见了的大山，向着站在一旁岸边的姜雪灵道，“眼下我们顺着这条溪流应该就能去到天墨山下了。”
姜雪灵低头看了看这条溪水，随后又看了看那天墨山的方向，口中犹豫道：“可是，这溪水原本该当是从那山脚下流淌过来才是啊，如今怎么会是从此处流向那山脚方向呢？”
柳月亭闻言一怔，这点他方才却是还未思虑到。当下遂同姜雪灵又顺着了溪水往前紧步而去，过得一刻已隐隐有闻听到前方传来隆隆水声。继续前行之际，再过得一刻时，二人已然行到了一处向外突出着的山崖边，那崖外白茫的云雾汇而不散，其下隐隐能看到一些深色的树影，而那一旁的溪水流到了此处后已然化作了一条如龙飞瀑，轰隆而下。
“这……”
柳月亭口齿讷讷，往一旁的姜雪灵看去，随后二人不由都笑了起来。
“看来你这个天墨弟子也不太合格哦。”姜雪灵脸上笑容明媚，口中有些揶揄着道。
柳月亭尴尬笑笑，但随即他刚要开口言语之时却忽又乍然间心有所感，转头往刚才的来路上看去，随即就见此刻那里的树林边上陆续行出了不少人，虽个个服饰不一，但均携了刀剑。
眼下自己二人本就身于一处突出的石崖边，此刻那许多人一起向这边进逼而来，隐隐已成围绝之势。
柳月亭心头一凛，没想到自己二人还是没能甩掉他们，非但如此，眼下还到了这种进退两难的境地，眼见再无退路，他一定心念，向着那前方人众高声了道：“你们是什么人？”
那众人间静默一片，随即齐向两边一让，露出了中间一条过道来，其间，一个暗蓝服饰的男子缓缓行出，走到了众人之前时便即站定了，一拱手，向着柳月亭笑言道：“兄台不必多虑，我等只是外地的行旅，最近方才到了这镜州城中。”
柳月亭一沉吟道：“我看你们可不像什么行旅，这般跟随着我们又意欲何为？”
那男子又笑道：“兄台可无虑。原本我等来到这镜州城之后，耳濡目染，也是倾慕于了天墨门昭彰之正道侠义。如今见到兄台身为天墨门人，遂有心想要邀请至寒舍中做客一番而已。”
柳月亭兀自不信：“天底下可也没有像你们这般邀请人的。”说着，他脸上犹疑与歉疚合闪，又道了，“这么说，你们便是冲着我而来的吗？”
那男子又笑道了：“没错，只要兄台跟着我们至蔽处走一趟。”
柳月亭向姜雪灵看去，脸上满含愧疚之色，看来终究还是自己拖累于了人。当下随即又转头向着那前方群人看去，但觉那些人呼吸之间尽皆沉稳不滞，显是内息深厚。眼下在那男子言语之时，众人皆隐隐作着合手按刀之势，倘若旦有所动，那必然是迅猛果决，全不是刘家堡中的那群人所可比拟，在自己刚才所设想的那两类人众之中，只怕眼下的这群人却是倾向于了后者……
“那我若不随你们去又如何？”当下柳月亭重重思虑罢了，开口言道。
那蓝衣男子闻言笑了笑，道：“我等原也只是因为了敬佩着柳兄弟最近的侠义之举，这才有心想要一行结识，还请柳兄弟务要赏光呢。”
柳月亭又一惊，对方显然还了解着自己的底细。又一想倘若真是那魔教，那对方与自己天墨一门实有如海深仇，以往门中更是不知有多少同门弟子死于其手。故而，眼下他见那可疑男子口中这般巧言令色，自是断难相信了，当下又肃容正色而道：“恐怕要说抱歉了，我与阁下等人也不相熟，只怕却是无法有赴相请了。”
那男子又道：“我知柳兄弟胸中顾虑，不过我刚才也说了，柳兄弟这番不必存虑，我等当真期盼高临。”
柳月亭一深吸气，道：“那我也还是那句话，倘若我不去又如何？”
那男子闻言又笑了起来，摇头叹息了一声，随后将方才一直背在背后的右手折回了向前，斜斜下指着手中之剑，口中含笑道：“那我也许就要换种方式，重新请过了。”
柳月亭朝他那剑上看去，略一诧异，那有些眼熟的比寻常之剑稍宽的剑身，圆形的剑镗，隐隐有觉就是先前刘亦谋手中的那把黑布裹缠之剑。只是此刻那剑上撤去了裹布，剑身和剑柄之间的圆形剑镗上是一个阴阳太极图纹案；再看那剑身之上此刻还竟似有水波状真气荡漾开。
“炁清剑道？”
他心中豁然一惊，不过随即很快就否定了这个念头，向着那前方男子深深一凝视，随后转头向着了姜雪灵道：“雪灵姑娘，你可相信在下吗？”
“啊？”
姜雪灵口中刚讶异了一声，随即就被柳月亭左手握住了左臂，右手搂在了右边腰间，跟着被他拉动着回身往崖外一跃之际，二人已然从这山崖之上坠落而下。
一声惊叫声从崖下回荡起。
那蓝衣男子走到了山崖边，向下看去，那崖间白茫的雾气之海上兀自存留了有一个漩涡之洞，雾气绕着那漩涡洞周围逐渐波动开来。
他凝视得一刻，随后转身行去。
待到众人尽皆跟随而去之后，山崖之下的云海渐渐归于了平静，那道漩涡之眼一点点被周围涌至的云气填覆，于消失之际的刹那隐隐闪过了一丝异样的炫目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