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镜花之宴
“多谢公子相助，不过这也给公子带来麻烦了……”
秋日的熙和阳光撒下，眼下二人行在了南城的一条小街上，那女子看向柳月亭，口中有些歉疚地道。
“没关系，”柳月亭闻言向她微微笑道，“在下身为正道门人，见到姑娘有难处又岂能坐视不管，这原也是在下本分。”
说着，他又笑了笑，续道：“说起来还要感谢姑娘带路，不然我可能现在就不是在这里了。”
那女子没有言语，只略带含笑着。柳月亭眼中看去，在那一刹那间有恍惚觉得她笑容中的甜美之意仿佛更胜了这秋日的和煦暖阳。
当下二人继续并肩向前行去，这条南城的街道不如西城里的那般宽阔繁华，不过却多了几分安宁祥和。
二人不时路过着一间间多彩布店，柳月亭忽地想起了初次和金燕师姐一起行在这南城街巷中的情形来，一时还有些不相信如今自己竟然独自做了一件侠义之事。此刻再回想起刚才的情形，还觉得那就像是一场梦幻般，只是当他又每每转头，向着身旁同行着的那个陌生女子看去之时，却又在被提醒着刚才发生的事情都是真的。
眼前这条南城街道上很多店家的门前地面上都平架上了一大方木板，扩展了摊位。此刻二人行在了各式琳琅满目的货品之间，那女子不时四顾打量着。
柳月亭这时突然间又想到眼下自己跟这女子这般在街道上行着，倒却是与方才那位落水之人所为十分相似，当下脸上就不觉有些发热起来，口中咳了两下，转头向着那女子道：“这位姑娘，我看此刻那刘家堡的人也没有跟来，不知姑娘住在何处，在下或可送姑娘一程。”
那女子闻言转头过来看了看，接着又回头过去想了想，随后方才口中应道：“我就住在这城中，只是我现在可能还不便回，担心会碰到他们来……”
柳月亭倒是不知道她就住这城中，理解她倘若现在回去确实有所不妥，当下遂又笑了笑，言道：“那倒确实有所不妥，那我们就再走一走吧……”
“对了，”说到这里，他忽地又道，“在下柳月亭，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姜雪灵。”那女子的声音有些轻微。
柳月亭闻言“嗯”了一声，接着口中叫道了一声：“雪灵姑娘……”
随后在他刚要再继续言说一番时，却是突然间发现此刻二人前方的街道有些眼熟起来。
原来是二人当下这般走着走着，这时已然来到了陈姨家的客栈附近了，而刚才自己慌乱中也没忘带上那个箩筐，眼下正好就可以再给陈姨送过去。当下遂眼望着前方街巷处点了点头，随后又向着那女子道：“那雪灵姑娘，前方有一座‘杏淮人家’客栈，那我们先到那里去看看再说吧……”
姜雪灵闻言看了过来，眼含无辜与委屈了道：“怎么了，你也要招待我吗？”
柳月亭一怔，随即反应了过来，忙赔笑道：“姑娘误会了，那客栈是我的一个姨娘家的，这些蘑菇本来今日就是要给她送去的，只不过她上午正好不在，但我想她现在也许已经回来了。”
他继续说道：“再说倘若我们现在这个时间过去，我姨娘她应该也会招待我们的。姑娘既然此刻不便即回，那就顺便用点餐饭后再作打算吧。”
“那好吧。”姜雪灵当下嘴里说着，随后向柳月亭手中提着的箩筐看去。
柳月亭见状忙道：“呃，这个是我的一个师妹拜托我帮她做的，她最近正需要一些钱……”
“嗯。”姜雪灵口中淡淡道了一声。
随后柳月亭遂带着了身旁的女子转入了街道旁的一条巷子中，接着又曲折行过了一段巷道后，二人便即来到了他姨娘的“杏淮人家”前。
“雪灵姑娘，你先在这里等我一下吧。”
院门之前，柳月亭向着姜雪灵说道，见她点头着口中应承了，随后便即行入了院中。
院子中听不到什么声音，显得有些安静。
柳月亭心呼不妙，跨入了堂屋中来，果然没有看到她姨娘的身影，唯独只有那阴暗角落处的一张桌子上此刻仿佛正坐着一个人。他的眼睛渐渐适应黑暗，认出那人便是上午遇到的那位好酒前辈，当下又朝后院中望了望，后又回过了头来向着那人道：“前辈，您还在，可不知道我姨娘她现在回来了吗？”
那男子一时没有言语，隔了一会儿方才言道了：“你找她有什么事吗？”
柳月亭愕然片刻，随后应道：“我是给她送东西过来，但她好像今天一直不在。”
那男子此刻往他手上提着的箩筐看了看，口中淡淡道：“你放在这里吧。”
柳月亭闻言一喜，忙道：“多谢前辈。”
想着，眼下虽然姨娘还是不在，不过既然那位前辈愿意帮忙转告一声也是不错的。随后他遂将自己绑在箩筐内壁上的剑鞘取出，将箩筐靠放在了柜台旁，又向着那男子道谢了几句方才离去了。
“抱歉，雪灵姑娘，看来我姨娘她好像还没有回来。”巷道中，柳月亭有些歉仄地向着姜雪灵道。
姜雪灵此刻往旁边的小院看了看，口中若无其事地道了一声：“那好吧。”
柳月亭感到脸上有些挂不住，邀请人家过来用点餐饭，结果让人家白跑了一趟。当下一番思忖后，又言道：“呃，雪灵姑娘，那在下请姑娘到别的地方用餐吧。”
“嗯，”姜雪灵口中道，“那你还有别的地方推荐吗？”
柳月亭又凝眉思索了一番，随后言道：“这个，其实在下对这城中还不算太熟络了，既然姑娘便是这镜州城中人，那便请姑娘推荐吧。”
“那好吧。”当下姜雪灵口中淡淡应道，接着柳月亭便随了她，二人一起从巷间行去，却是渐渐辗转了北去，不一会儿便来到了这城中的另一处客栈来。不过这地方柳月亭也算熟络，正是他先前来过一次的“镜花楼”。
“我们进去吧。”
酒楼大门前，姜雪灵对着柳月亭说道了一声，随后自顾自地走进酒楼中去了。
而后面的柳月亭此刻正眼望着面前的这座两溪交汇处的豪华酒楼惊大了嘴巴，料想着虽然上次自己手中还留有一些碎银以备不时之用，不过也绝不是能承受得起这种酒楼的，只是眼下自己的话已然放出去了，却又怎可自食其言，当下遂也只得悻悻跟了进去。
“两位客官，你们看看需要点什么？”
酒楼中，大堂扶梯旁的柜台前，一位小二管事模样的人向着柳月亭二人，脸露笑容道。
柳月亭这时往他后面的菜谱竹牌墙上看去，又是不由咋舌，只觉此刻那一块块吊着红穗子的竹牌上写着的价格真是贵得离谱。想到上一次自己和金燕师姐一起来这里打听消息时，还只是点了两杯茶坐了而已，从也未曾想过要在这种地方吃饭，眼下再看那竹牌，自己囊中的银钱只怕连一道菜也点不起。
“店家，麻烦给我们做点饭菜，送到楼上的客房来。”
正当柳月亭有些夷犹不决的时候，此刻那方才一直站在一旁的女子忽地口中言道，随即就见她从身上掏出了一块元锭来放在了柜台上。
柳月亭和那管事齐看去，不由尽皆咋舌起来，那东西看起来黄灿灿，却是一锭分量不轻的黄金。
那管事一时还有些愕然，过得片刻方才回过了神来，瞬间满脸堆笑，一番点头哈腰着：“是是，客官楼上请！”
接着他又向着大堂中高声叫道一声：“还不给两位贵客带路－－”
“好嘞！”只听随即就有一个店小二回应着，跟着已然快步小跑了过来，向着柳月亭二人鞠躬着两手间往堂中楼梯一引，口中殷勤笑道，“两位客官，楼上请！”
随后，酒楼二楼中的走廊上，那店小二向着此刻二人中走在了前面的姜雪灵，脸露笑容道：“两者客官对客房有什么要求吗？”
“安静点的就行。”
姜雪灵兀自走着，口中应了一声。
那店小二闻言一怔，仿佛也是没有听到过这么“简单”的要求，随后忙赔笑应承着道：“是是是，我们镜花楼各式客房应有尽有，保证能让二人客官宾至如归！”
之后，二人便随了那小二在酒楼间穿行了一番，不多时便即来到了一处二楼临窗庭院的屋子里来。
“两位客官请在此稍候，饭菜随后便送来。”
……
那店小二打开了客房门后，在门口处向着二人说道了几句，随后便即离去了。
柳月亭此刻心里暗暗吃惊着，从方才过来这里的路径看来，这酒楼里面似乎还更比外面看起来要大。眼下他来到了这间客房后又环顾打量着，这酒楼一共有六层，当下的这间客房正位于二楼的一处尽头处，不临街道，不靠走廊，屋内两边开窗皆是雅静庭院，倘若只论清幽静谧，倒也确实符合姜雪灵的要求来。
客房的地面为红木板拼成，其上还铺开了地毯。一共有三进，中间以两道月门屏风为隔，其中第一间是书画房，墙壁上正自挂有几幅墨竹山水画；第二间是宴房，其间摆了圆木桌椅；最里面的第三间是卧室，靠窗角落处有着一张镂纹木床。
此刻柳月亭二人走到了中间的圆桌旁，相对坐下了。
因为刚才姜雪灵也没向那管事具体说明要哪些菜色来，眼下二人唯有在屋内等待着，不时四目相接间，二人眼中都有些闪烁着。这般的气氛持续了一刻，直到后来忽地柳月亭口中言道了：“对了，还没请问姑娘今日为何会被那人纠缠上呢？”
姜雪灵侧头一想，随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言道：“自从上个月我跟着货行回到城中开始就这样了……”
柳月亭闻言一怔，道：“可是东城杨恪杨老前辈之下的‘长缨货行’吗？”
姜雪灵口中“嗯”了一声，道：“上个月我随货行从外地护运了一批货物到‘刘家堡’中，当时在堡中跟那人见过一面，之后就这样了……”
镜州城“长缨货行”本是这青凫国中最大的一家货行，在这中原大地之上，西起青凫国，东至流岚国，只要货主有求，皆可走运。货行当家杨恪杨老门主，十年之前曾身为流岚国王宫禁卫军副统领，再外加使得一手出神入化的“绝影断魂枪”枪法，行走天下间，人人皆要尊称一声“杨老前辈”。
不过柳月亭原本对这镜州城和货行业都不算熟络，让他知晓那“长缨货行”之名的却是那在背后掌管着这家货行的正道门派－－“长缨门”。
而原本这“长缨门”最初本是起源于那流岚国中的烟波城，为杨恪杨老门主的家族传承，但是自从十年前的那场国中逆乱事件后，作为王都的烟波城为乱贼肆虐，流岚国王庭倾覆不再，这之后杨老门主便将“长缨门”迁到了这镜州城来。
此刻柳月亭闻听到姜雪灵说起她曾经随那“长缨货行”行走过，当下想起了二者的渊源来，遂又问道：“那这么说来，姑娘如今便身是在杨老前辈的正道门中的吗？”
姜雪灵当下略微夷犹了一下，随后言道：“嗯，算是吧……”
“原是如此……”
柳月亭若有所悟着，随后又自顾自沉吟了一番，方才又道：“只是，在下曾听说那‘刘家堡’背后好像跟魔教有一些牵扯，不知杨老前辈他为何要接受他们的委托呢？”
姜雪灵言道：“这个也只是一些传言了，那‘刘家堡’其实本没有真正落人口实来。”
柳月亭闻言一想也觉有理，想正道中人原是不行轻断妄为，杨老门主此举必然有其因。
之后二人又继续言谈着，柳月亭听姜雪灵说来，那刘亦谋虽然在这镜州城行事蛮横无理，生活放荡，不过也只是个人作风不端，跟那“刘家堡”堡主也牵扯不大，而杨老门主一来时常在外，二来也不好过度插管别人的家族之事。
柳月亭初时还有些诧异着，她何以还竟似有些为那刘亦谋开脱，不过后又想这大概也是那刘家堡中人行事诡秘的缘故了，至少或许明面上还没有露出什么马脚吧。
后来二人又简单聊到了一些其他事情，对面那女子不时淡雅娴静地对答着，只是柳月亭眼下隐隐中还是觉得她眉目之间依旧有着几分郁郁不展的神色。
“哎哟，两位客官，久等了！”
“这是两位的山椒鱼和松菇烤鸡……”
随后，正当柳月亭刚想着这是不是等得太久了的时候，忽然一道十分娴熟的殷勤小二口音从身后客房进门处传来。
柳月亭闻声一怔，忽然间有觉那声音仿佛有些熟悉，不由回过头看去，却是刹那间又惊得合不拢嘴了。只见此刻那人虽然穿了小二装扮，肩上挂了一块抹布，手上还一手端着一个盘子，不过脸上分明是自己那六师兄范盈同的模样，口中不禁就失声惊呼了一声：“范师兄？！”
随即的片刻之后，那柳月亭师兄模样的人已然将手中的菜盘放在了桌上，二人正在进门处的书画房中言谈着。
“范师兄，你这是在做什么啊？”柳月亭口中兀自惊诧万分。
那“店小二”此刻愁眉苦脸着，口中嘟嘟囔囔了一阵，言道：“呃，柳师弟，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果然就是这里某人的师兄。
“这话不是该我说吗，”柳月亭说着，看了看他身上的装扮，又道，“不是，你现在这是在做什么呀？”
“哎，”那范盈同口中叹了一口气，苦着脸道，“柳师弟，这事真是一言难尽啊，我也是不得已啊……”
柳月亭见他吞吞吐吐的，说话遮遮掩掩，遂也暂不再追问他，只是言道：“哎，那好吧。不过，范师兄，大师兄见你许久不回很是担忧呢，要我见到你就叫你回去了。”
范盈同闻言，脸上更加黯淡无光了，口中惨然道：“哎呀，柳师弟，恐怕我暂时还回不去了，还要麻烦你回去给大师兄说一声，呃……”说到这里，他面色古里古怪的，眼神躲闪，过了一阵方又续道，“就给他说，我还要凑点钱才能回去了……”
柳月亭闻言一怔，道：“什么钱？要凑多少啊？”
范盈同这时脸上又是一阵阴晴不定，嘴唇抿了又抿，随后方才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般，一叹气，向着柳月亭道：“哎，柳师弟，其实我前段时间下山到这镜州城中来，还到那‘万金堂’中玩了玩……”
柳月亭闻言脑中思索了一番，想起这个名字他在天墨山上好像曾经也听到其他峰上的一些师兄口中们提起过，口中朦朦胧胧地说道：“‘万金堂’吗，那好像是个赌坊啊，范师兄你……”
说到这里他仿佛忽然顿悟，急声道：“范师兄你不会是去赌钱了吧？”
“呵呵呵……”范盈同讪笑着，随后道，“当时我本来也只是想小玩一把，后来没想到就输得多了点……”
“多少钱啊？”柳月亭心想果然没错，当下口中没好气地问道了一声。
“呃，大概……”
范盈同说着，脸上又神色变幻了一阵，随后方才又讪讪道了：“四万两吧……”
柳月亭这一闻言当场差点被自己喉中的一口气给噎死，不禁失声道：“范师兄，你疯了！”随即又怨怼着道，“哗，你这也太离谱了吧！”
“嗨呀，柳师弟，”范盈同耷拉着头肩叹息着，眼神无光，随后又向着他生无可恋地道，“看来我的人生算是无望了，麻烦你回去再给大师兄说一声，拜托你们可千万不要让师父知道了……”
“可是你这样一直在外面也不是办法啊……”
柳月亭霎时间也为他有些丧气着，正想着有什么办法可以帮他解脱困境，忽然间却是又听到了一个声音从楼下庭院中传来：“我说范盈同老兄啊，两位贵客还有好多菜要上呢，你快下来接着忙活吧－－”
随后，那范盈同又与柳月亭着急忙火地聊了几句便即道别而去了。
柳月亭望着他消逝在廊道中的身影，无奈叹息了一声，随后他回身往中堂宴房走去，抬头看去时，此刻那个坐在桌旁的女子正双手抱放在桌上，眼望着了桌上的两盘菜，脸盈笑意着。
“雪灵姑娘，抱歉了，刚才这位是我的师兄。”柳月亭坐下了，含歉着道。
姜雪灵脸上含笑着，口中轻笑道：“什么呀，那个‘饭桶’是你的师兄吗？”
柳月亭闻言苦笑，道：“不是‘饭桶’，是‘范盈同’师兄啊。”
“那还不是一样吗！”
姜雪灵又笑着，目光向柳月亭看了看，随后又看着了桌上的菜盘，脸上兀自含笑着。
柳月亭此刻看着她的样子，也不觉笑了笑，随后道：“好吧。不过据说范师兄他这名字当初还是专门请过了风水先生给取的呢，原本那‘盈同’二字有谐音‘盈铜’，有取家财丰厚，富贵荣华之意呢。”
此刻的姜雪灵仿佛眼波中也荡漾了笑意，口中又笑道：“就算名字寓意还不错，不过就是好像跟他的姓不太搭了吧！”
“也许吧……”柳月亭当下口中淡淡应道，望着此刻前方那个笑容明媚照人的少女，恍惚之中有些悸动着。
“你一直看着我做什么呀？”
随后柳月亭正自有些出神时，忽然间闻听到了此刻前方那少女有些羞怯地言说道。
他乍然回过了神来，心头不由一紧，自觉失礼，忙歉疚了道：“啊，抱歉，我刚才在想别的东西……还请姑娘不要介意……”
说着，他顿了一顿，脸生怜色，颔首自叹了一声，随后方才又认真而恻然道：“其实我觉得雪灵姑娘的笑容很美，但是又不知为何，总觉得姑娘好像时常不开心着。我不知道雪灵姑娘心中是否有着一些伤心之处，但我希望着姑娘终究能够抛开心头的那些不快，也希望姑娘能够常常笑着……”
柳月亭此刻口中的话语虽有些唐突着，但听来恬淡而衷恳，那仿佛是他早就掩藏在心里许久的，或许是那些他的内心之中，曾经对于那个同样陷于某些苦痛之中的自己所说过的一些话语，此刻由心而发，虽有些淡淡的，但却又似若是饱含了暖意。
而面对了这乍然之间，似乎显得有些突兀了的，让人觉得有点不好应答的话语，姜雪灵脸上的笑容不觉尽褪去，浮上了淡淡娇怯之意，她微微低头了望着桌上，一时缄默着，也未接续有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