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求情
大殿内霎时鸦雀无声。
“抱歉,秦师兄,承让了!”
柳月亭停剑一刻,刹那间又觉得有所不妥,忙撤了剑,向秦元辙拱手而道。
秦元辙眼角微微抽搐,“呛啷”一声回剑于鞘,口中冷哼了一声,沉脸转身往大殿外行去。天都峰众弟子中有一阵小声议论声起,不时有弟子回头看来间,也陆续跟着去了。
柳月亭一脸无奈地朝着离去的天都峰众人望了望,随后回过来向袁迎舟垂首揖道了一声:“师父。”
袁迎舟向他点了点头,目露几分期许之色,转首向着秦元辙的师父清机道人说道:“师叔,月亭他刚才也是无心之举,还请师叔莫怪。”
清机道人半合眼一笑,气定神闲道:“这也只能怪元辙他自己,”随后他又向着身旁的清殊道人,续道,“只是以往我等可曾见过这般剑法?”
清殊道人目露精光,口中低沉着道:“正道中自然是没有见过,只怕那魔道中却不少见!”
声音不大不过却有如平地惊雷。
此言一出,柳月亭顿时心头一凛,殿内众人间也不时接头议论。
袁迎舟愕然诧异道:“不知师叔这是何意?”
清殊道人云淡风轻地道:“这等诡诈的剑招,又岂能是我正道中所有呢?”
袁迎舟皱眉道:“可是师叔,月亭的这套剑法跟当年……”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略微犹豫一番之后,道,“师叔,我看月亭的这套剑法跟当年祝师弟的剑法并不相同,还请明鉴。”
此言即出,一旁的韩东沧也不禁一怔,随即沉吟了一下,也向着清殊道人道:“是啊,师叔,我看柳月亭这剑法跟祝……祝师兄确实不尽相同,也许便是我正道中人所创也未可知啊。”
清殊道人不理会他二人,只是又口中淡淡地道:“确实不同,只怕却是更加邪气吧!还有,”随后他才看向二人,冷冷地道,“那已经被逐出师门之人,你们却为何还要以师兄师弟相称?”
“好了,你们叔侄也不要再争了,也不顾及一下自己的身份。”一道劝解声响起,却是此刻清机道人眼见三人两边各执一词,当下正自说道,“其中是非,也许我们来问问月亭弟子便能揭晓。”
“是。”袁迎舟口中应承道一声,随后脸上神色闪现一阵,向着清机道人道:“请师叔明鉴。”
“嗯。”当下清机道人向他点了点头,然后向着柳月亭缓慢而沉着道,“柳月亭,我们有话要问你,你当要如实相告。”
见到眼下师父正在为了自己而与清殊太师叔争执,人前的柳月亭此刻正自心生惶恐,当下听到清机道人口中如此说道,忙一揖而道:“是,不敢隐瞒太师叔!”
清机道人颔首目许,续道:“我且问你,你这套剑法是从何而来?”
柳月亭恭声道:“回禀太师叔,这套剑法是我小时候从我爹娘处学来。”
清机道人道:“那你爹娘是什么人?”
柳月亭当下面色一苦,道:“回禀太师叔,我爹与我娘已经于十年前离世了,我小时候和爹娘一起住在姜国留夏村,他们都只是寻常村民……”
“寻常村民又岂会使得这等剑法?”此刻一道冷冷的声音响起,却是出自一旁的清殊道人之口。
柳月亭心间一凛,又道:“我娘说我爹年轻时曾经是一名云游剑客,所以会使得一点剑法。”
此时清机道人向清殊道人摇了摇头,然后向着柳月亭道:“那你爹娘的名讳是?”
柳月亭向着清机道人揖道:“回禀太师叔,我爹叫柳吟风,我娘叫柳青儿,他们都是姜国人氏……”
“两位师叔,”
眼下一旁的袁迎舟忽地摆摆手打断了柳月亭,然后向着清殊与清机二人道,“我将月亭收入门中原是一位故人所托,我相信他的清白。另外我看他现在所使的这套剑法也不是以往我们见过的那些魔教剑法,虽然有些剑走偏锋,不过却也颇有精深奥妙之处,这剑法并未为魔教所用,或许本该可算是一件幸事。”
当下清殊道人微一沉吟,向着袁迎舟道:“我看你这弟子也不算愚钝之人,但却一直无法炼气,你当初可曾经探查过了他的经脉气海?”
袁迎舟知他意,当下应道:“我当时确实没有探查到四象脉气,不过每个人的体质原或有不同,又抑或是那从象行……”
“这些都是一些虚无缥缈之言,想我天墨一门数百年来多少芸芸弟子,其间从也未曾有人身兼两道真气。”清殊道人口中冷然截道,随后他看向袁迎舟,沉声续道,“如今凡我门中弟子均需探查明了四象脉气方能收入,门中所有弟子只能走炼气之道,至于其中原因,想必你也知道。”
袁迎舟眉间一蹙,言道:“这点我明白。只是月亭他实乃故人所托,我将他收留于蕴秀峰上,还请师叔能够破例特许。”
清殊道人此时闭眼冥想了片刻,方才徐徐开眼道:“如今他无法炼气倒是可以先不作紧,只是他这身份……”
说到这里他停顿得一刻,随后方又续道:“刚才他说他爹名叫‘柳吟风’,可是最近数十年来江湖中却并没有传过这号人物。看他所传下的那剑法竟似若有隐隐制衡我门中‘金象剑道’之势,这种人不该是籍籍无名,再看那剑法中诸般招数怪异多变,只为图胜,颇具魔教剑法诡道神髓,说不定便是那魔教中人。”
袁迎舟一时惊诧万分,道:“师叔这是何指?月亭这孩子从小在我蕴秀峰一门长大,心性纯良,却断不会是魔教中人!”
清殊道人冷笑一声,道:“不是魔教中人,只怕也是魔教余裔!”
两人间的话头一时着落在了魔教之上,殿内此刻,众生百相。
当下,那个独自站在人群前方的少年,又仿佛是站在了一个渐渐脱离于这个世界的地方,脸色不住沉去,想起了以前还小时,阿娘曾经对自己说过的事情来。
二十多年前,正是因为那场魔教乱世,阿爹游历天下四处惩恶扬善,救助苦难子民,直到有一天遇到了阿娘来,二人方才结识。再后来时,魔教颓败,二人隐居于姜国留夏村,这才有了后来的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再想起十年之前在那留夏村时,也是因为阿爹拼死抵抗住那许多前来寻仇的魔教恶人,自己和阿娘才得以逃生,最后辗转来到这青凫国。
阿爹不仅不是魔教中人,反而是救助了很多苦难子民于魔教水火的正气侠士。
但此刻他听到阿爹被清殊道人言语之中质疑是那邪魔道中之人,一时勾起内心中的那段苦涩回忆,当下竟是悲苦不已。
有泪水涌在眼眶,泪眼中,他看到前方师父和韩师叔还在同太师叔争论着;有嗡鸣声在耳中响起,双耳间,他听到周围的如潮言语声逐渐汇成了一片,又渐渐渺然远去。
“我爹他不是魔教中人。”
恍然中,一道仿佛饱含了苦楚的低沉声音响起,自说自话般。此刻那个内心痛苦挣扎着的人也仿佛重新回到了这个世界,缓缓抬起头来时,言语间已是泪眼模糊。
此刻袁迎舟和韩东沧二人仍在同清殊道人言道着,清机道人一时闭目未语,最左侧的笼月峰门主莘瑶原本没有打算插足此事,但此时她身旁一个少女正一边不时回头着,一边轻轻拉扯动她的衣角。
当下她往那个正背对了人群,独自站在最前方的少年望去,不禁也为之叹息一声,向他温言道:“月亭,你放心吧,眼下也无凭据,想必你太师叔也不会把你当做魔教后裔。”
柳月亭轻转头向莘瑶和那少女看去,含泪感激道了一声:“多谢师叔。”
莘瑶向他微一颔首,随后也起了身向着此刻正闭目神思的清机道人行礼道:“师叔,柳月亭的阿爹虽未闻其名,但也不能断定就是那魔教中人,还请师叔能主持公道。”
清机道人当下兀自合眼,只是口中吟来:“因果本相循,妄断轮回才终有今日之果……”
罢了,他缓缓立身,向着清殊道人说道:“师兄啊,我看月亭弟子虽创这奇异剑法,但却并没有像那祝师侄一样酿成杀生之祸来,如今他爹是否跟魔教有染尚无定论,此事姑且就先放下了吧。”
清殊道人身为如今天墨门内辈分最高的人,一生之中不知与魔教斗争过多少次来,当下虽然对那柳吟风之名未曾闻得,但却自认对那诸般魔教功法绝不会看走眼。
眼下柳月亭这剑法虽然不是魔教中现有功法,但分明隐隐间与以往见过的魔教剑法有着不少渊源,只是也正如同莘瑶所说,眼下并无凭据来。当下一番沉吟未果,遂向着柳月亭道:“柳月亭,眼下你几位师叔皆极力为你求情,对于你是否是魔教余裔,我念正道之义先不妄下定论,但你那魔道剑法却不得再使,你可明白?”
柳月亭低垂着头,口中道:“弟子不敢再为难师父师叔为我操心,但那剑法本传自家父,而阿爹曾经也是一位抗争魔教的侠义之士,最后更是死于魔教之手。如今那剑法我不用便了,只是那却也并不是什么魔道剑法。”
“还不知悔改!”当下清殊道人闻言便即眉目一轩,声色俱厉道,“我天墨门中本只存炼气弟子,想你炼气无道,我是看你师父师叔之面才不苛责于你,你该当知悉感恩才是!”
柳月亭此刻不禁往师父袁迎舟望去,见他正自脸有难色,向自己微微摇头,遂又转过了头来,一口吸气间,有些颤声道:“弟子无时不刻不对恩师感恩图报,只是弟子实不愿再因为自己的修炼之事让师父难堪。”
说到这里他语气中决绝含恨:“弟子不明白为何天墨弟子就非要炼气,难道不炼气就不能行侠仗义了吗,还是说不炼气就不是正道弟子了吗……”
“还不住口!你已堕入魔道,你可知晓?”
不待他话说完,此时大殿中一道震怒的叱喝声乍然而起,清殊道人当下已然是怒不可遏。
袁迎舟脸色大变,忙向着清殊道人道:“请师叔息怒!月亭他现今走了错路,就由我督促他导正便是。”
清殊道人冷冷道:“我看他是入魔已深却还不自知,倘若他自己不能意识到孰正孰邪,旁人又何以能改变得他来?”说到这里他又看向柳月亭,眼角抽动着,口中厉声道,“我且最后再问你一次,你是否能自行摈弃你那魔道剑法?”
柳月亭牙齿直欲要将嘴唇咬出了血来,长揖到地,俯身而道:“太师叔,弟子说过了不会再使那剑法,只是那剑法本传自家父,弟子却无法将它视作魔道剑法……”
“好好好!”清殊道人怒极反笑,眼中如欲喷火,一拂袖,口中断然道,“你既然已不能自弃邪魔之道,那你便也不再是我正道弟子!”
此言一出,殿内众弟子皆心头大震,惶然不知所措。
袁迎舟面色煞白,走出两步,转身向着清殊道人单膝跪地,抱拳道:“师叔,月亭他既然已经答应不再用那剑法,又何必再如此矫枉过正,就请师叔恩准,由我督促他恪守正道吧!”
清殊道人口中冷哼一声,向着袁迎舟道:“你可别忘了二十年前你师父清胤真人是怎么死的!倘若不是当初留着那孽徒终至酿祸,我天墨门又怎会分裂成气剑两派导致元气大损,若非如此,后又岂会让魔教几乎逼至绝境?”
说到这里他一看柳月亭,续道:“如今倘若只是你蕴秀峰上留着这种祸患我自是不敢多言,但你如今还是这天墨掌门,更不该忘了前车之鉴,当知小患也可致灭门大祸,蕴秀峰与天墨门,小家与大家,其中孰重孰轻你自当知晓!”
袁迎舟当下面色无比深沉,清殊道人此刻口中的道道厉声话语化作那历历往事一一在心中浮过,一时踌躇万千。
“请太师叔开恩,不要赶月亭出门!”
一道有些颤抖的女子声音响起,随即人群间跑出了一个女子来,跪在了柳月亭旁边,手上揖道。却是金燕眼见师父袁迎舟此刻犹豫难定,当下正自跪地祈求道。
大殿中有一时的鸦雀无声,随即落仞峰众人间又走出了一人来,跪揖道:“弟子落仞峰奚常,恳求太师叔宽恕柳师弟!”
跟着笼月峰众人间也有弟子越众而出:“弟子笼月峰王红叶,恳请太师叔留情!”
这时剩下的蕴秀峰众人也纷纷上前跪揖恳求。
随后参合峰众人间也有二人拉扯着行出,陆续言道:“弟子罗焕,请求师父开恩处理。”“弟子宋诣,请求师父开恩。”
之后人群间又纷纷走出了许多人来,同样跪地祈求着。
恳求声一时在大殿内起伏一片,清殊道人此刻几乎已然是面无血色。如今自己清理门户之事,别人也就罢了,竟连自己门下弟子也有异声,当下指着罗宋二人喝道:“你们也都反了吗?”
此刻跪地而望的宋诣转头看了看身旁匍匐而跪的罗焕,脸色稍变,随后强自一拱手,回禀道:“师父,弟子与柳师弟过去也有所相识,弟子也认为他不会是那邪魔之辈,还请师父从宽处理。”
“嘿嘿,师兄啊,你看现今这像不像那二十五年之前?”眼下,清殊道人原本正待要再向二人训斥一番,此刻旁边一道含笑的声音传来,却是清机道人正自向他说道,声音恬淡而悠然,“难道那当年之事你还想要再来一次吗?如今我们都老了,不如就交给后辈们了吧……”
这一闻言,清殊道人言行尽皆一滞,霎时间心生万千无奈来,一时只觉心灰意懒。他遂又转身负手而立,须臾之后,已然气随心平,只有口中淡淡道来:“迎舟啊,这里就交给你了吧,只是,”
他说到这里一顿,眼光已然越过了大殿门窗,落在了后山的缥缈青峰之上,口中续道:“刚才我对你说的话,你也须再想一想……”
言罢,他再次往此刻大殿中那跪着的许多弟子看去,不禁暗生感慨,往后殿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