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下山
柳月亭当下回到了住舍中来，换上了便服，然后把一个几乎装满了松菇的箩筐往背上一背，又在门口张望了一番，确认了没有人后，便径自出门而去了。
大约过得一炷香时分后，他先是来到了天都峰上，从山门走出来，眼前一条宽阔的大理石路面略微往下倾斜着延伸而去。
柳月亭此刻顺着这条玉石般的大道又走了三十丈左右，已然能看到那前方的尽头之处，路面同长天一色，仿佛正通往着那传说中的苍穹仙境般。
不过待得走到了近处时才恍觉，原来其实只是这条大道延伸到这里之后就往左右而分成了两支，在两侧的一道石砌台阶之下，便连接着白土山路了。再看那山路于十数丈开外便即隐入茂林之中，路面上有稀疏的青草散乱分布着，想来便是少人走动的缘故。
因为倘若是天墨门弟子的话，那必然是走另一条路了……
天墨六峰高耸入云，四面多围万仞绝壁，但天都峰的正门方向上却与其他山峰不同，而是一面有着无数密林山坳，同时又渐次倾斜而下的巨大山坡。故此，天墨门的祖师们便在这面大山坡顶上开辟了山门，并且建造了铁索道将天墨诸峰相连。
同时也因缘于此，平时天墨弟子们如要外出走动，则皆需由天都峰上的山门进出，然后再通过铁索道往来于自己所处的山峰之上。
柳月亭这边，眼下他已经走下了石阶来，不过却并没有继续沿着山路前行，而是捏了剑诀调运起内息，施展开“逐风诀”身法，接着他在那山路临坡一侧的青草埂边朝着外面轻踏了一步，已然凭空跃出，在那本无落脚之地的大山坡上，无穷密林树梢之间掠行了起来。
风在耳旁欢快地呼啸着，脚下，不住有条条林间小溪、座座覆被的小山头飞快地划过。柳月亭此刻望着前方山脉间不断破开来的雾气，以及这大山坡上各处山坳间逐渐解开面纱来的古老山林，正自欣喜不已。
想他原本之前就少有下山的机会，偶尔有一两次也都是跟随着了三两个师兄师姐，师父才肯同意他下山去，所以这次得以独自下山之时，他喜悦之余其实又存着了几分忧虑。
镜州城位于天墨门山脚以东大约七十里处，是青凫国中离天墨门最近的城镇，也许对于普通人来说，这段路程至少需要行得一个白天，不过对于使用“逐风诀”赶路的天墨弟子来说，大概也就是一个时辰的路程了。倘若是清晨时分出发，到了城里也未耽搁太久的话，来回一趟也就两个时辰，回来时还能赶上午饭。
镜州城西边的田地不多，所以柳月亭从天墨山上下来后，东行之下，一路之上得以继续使用身法沿着林间古道而行。
如此大约行了六十多里之后，在距离镜州城还有数里之遥的地方，一条南北流向的溪水横亘于大地之上。
溪流两旁的土埂路外，零星分布有一些农田和小片树林。
柳月亭到了这里后正沿着了溪水上的一座石拱桥过河，也许是一路行来有些累了的缘故，此刻他不禁倚靠在了桥上一侧的石柱上，用手抹了抹眼皮上的汗珠，望着前方那座仿佛已然隐约可见的大城，脸露笑容。
不过就在他跳了两下，抖了抖背后的箩筐，正要继续赶路的时候，前方那石桥尽头处的小树林中忽然间转出了一个女子的身影来。
天墨门女弟子服饰制式、但改动了部分颜色的白底黄纹衣衫，丸子发髻配淡紫色永生花，却不是金燕又是谁……
柳月亭一看到那女子，心里便蓦地咯噔连跳了两下，当下赶紧取下背上的箩筐，扔在了身后。
“月亭！”
此时那边的那个女子也看到了这边的情况，正挥舞着手臂，高声叫道。
“啊，师姐……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
眼见那女子随即便跑了过来，柳月亭兀自伫立未动，口中十分不自在地道。
“是啊，我今天去城里有点事，现在正要回去呢……”金燕说话间，一双妙目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师弟，待看到了他身后地上的箩筐时，又讶异着道，“咦？你带着这个箩筐做什么？”
“啊，那个……我也是去城里有点事……”柳月亭如临大敌般地道，但随后又眼见金燕走过去把箩筐打开了来，一时也就哑口无言了。
“你带着这么多蘑菇做什么？”
金燕看了箩筐里的事物后，不禁回头问道。
柳月亭不觉间汗流浃背，眼看也瞒不住了，只得叹了口气，道：“哎，我原本是打算去把这些都卖掉的。”
金燕道：“卖掉做什么？”
柳月亭讪讪而道：“就是换点钱……”
“哦呀～”闻言，金燕忽地露出了一副亲昵模样，用手肘抵了抵柳月亭的手臂，笑吟吟地道，“我的月亭师弟已经懂得持家了呢～”
柳月亭当即感觉到脸上有些不自在地热乎了起来，遂慌忙着说道：“不是的，我本来是想弄点钱，然后看看是否能为师父买点什么东西，”说到这里他缓了一口气来，又道，“你看师父他最近闭关这么久也挺辛苦的……”
那边金燕闻言后悄立凝思了起来，随后咂了咂嘴，道：“嗯，你说的也是，也不知道师父他现在情况怎么样了？”说着她忽地又喜笑颜开了起来，向着柳月亭笑道，“那我和你一起去卖吧！”
柳月亭刹那间惊讶着道：“你不是要回去了吗？”
“现在就又有事了嘛～”
“……”
于是，在这秋高气爽的白日时分，过了石桥之后，师姐弟二人并肩了走在古道之上。
“卖茶水嘞，新煮放凉的茶水咯－－”
当下二人行得了约摸两三里，此时忽闻在那前方道路一旁不远处的树荫之下，一间小小茶铺内，一个粗衫男子正在大声地吆喝着。
“月亭，我们过去休息一下吧。”
金燕循声往那边望了望，回过头来向柳月亭说道。
柳月亭随即也转头向那茶铺看去，犹豫了一下后，方才言道：“我看马上就要到镜州城了，还是去那里休息吧。”
“哎呀，我就是想喝点水嘛，”金燕嘴上说着，随后便一边拉住了柳月亭的手往那茶铺而去，一边口中又道，“我们快过去吧！”
柳月亭原本是担心着箩筐里的那些松菇放久了只怕就不好卖了，不过他也心知他这位师姐平日里便喜好各种茶饮，这当儿让她看到了竟有现成的茶水，又哪有肯错过的道理？
因而当下他被金燕这般拉着走时，也就只能无奈笑笑了。
另一边的树荫之下，那店家男子方才吆喝足了，刚坐于长凳之上想要稍作一番休憩，但随即他便看到了那道路方向上正有一对男女向这边走来，其中若不是那位少年郎背负了一个箩筐，又一身风尘仆仆的模样，也许原本还堪称得一对颇为般配的璧人……
“两位客官可是想要些茶水吗？”
随后，还未待二人走进茶铺来，那男子便已然迎了上去，笑着招呼道。
“店家，给我们打两碗茶水，”金燕走着，略微提高了一些嗓音，应道，随后又看向了柳月亭道，“你也应该渴了吧，喝点再走吧。”
“好吧……”一边的柳月亭点头道了一声。
这间茶铺不算大，不过妙在上承树荫，下纳凉风。灰布篷下有着方桌四张，但此刻并没有其他客人。
当下师姐弟二人遂在一张桌子上相邻的两个位置上坐了下来，面向着小屋的金燕一开始还和那店家有的没的聊了几句，待到茶水奉上时便安静地啜饮了起来。
这店家的茶饮也有些与众不同，并不是现冲热饮的热茶，而是刻意放凉了的凉茶水。柳月亭喝了两口，顿时感觉十分清冽，随后他想起刚才听到的那店家口音，一时不由开口问道：“这位店家，不知你是否是从那姜国来的呢？”
那店家男子闻言一刻似乎显得有些诧异，顿了顿才道：“呃，我倒确实是从流岚国过来的……”说着他又迟疑了一下，随后有些面色凝重地道，“不知这位少侠是如何得知的呢？”
柳月亭口中“嗯”了一声，点了点头，道：“我是刚才听到你的口音有些耳熟。实不相瞒，其实我小时候曾经随着爹娘在姜国居住过几年。”
那男子随即便仿佛松了一口气般，赔笑着道：“啊哈哈哈，如此如此……原来是乡党，幸会幸会！”
“店家不必客气，”柳月亭摆摆手道，脸上也已然有了几分亲切之色，不由得便想要多唠上几句来，遂又续道，“不知店家是因何缘由而来到这青凫国的呢？”
那男子面带苦色，悻悻而道：“哎，这位兄台，想必你也知道，自从那十年之前，流岚国倾覆以后……”说到这里他话头忽转悲凉，一时仿佛勾起了许多不堪往事来，不觉摇头一番，方才又慨然喟叹道，“哎，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流岚国位于神州大地中州国以东，国境内多山岚，一面临海，子民中多姜姓，所以又有“姜国”之称。
而在十年之前，那姜国中确实曾经发生过逆乱事件，因为当时的一场发生在王宫中的血战，整个姜国王宫只一个日夜间便几乎毁于一旦，王后宓氏、皇兄姜言和皇姐姜愫均死于这场逆贼之乱。
对于这件事情，年幼时生活在姜国的柳月亭自然也是知晓，此刻看到那店家神情暗淡，便料想大概也是那亡苦百姓，当下遂又言道：“嗯，看来店家也是为生计所迫啊……”
“呃，对对，哎……嗯，那又不知兄台来这青凫国却又是……”那男子闻言讪笑附和着，随后口中正自问道，接着他忽地朝着那位正在一旁自顾自喝水的女子看了看，当即便恍然有悟了一般，向着柳月亭道，“啊，看来这位姑娘便是这青凫国本地的小娘子了吧？”
金燕原本刚才一副心思几乎全在那口味清凉的茶水之上，对这二人的对话全然置之度外。
此刻待那男子话语说完，她先是忽地怔了怔，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当即向那男子啐道：“店家小哥你在胡说些什么呢！什么小娘子啊……”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忽地变得有些微弱，脸颊上也似有两团红晕浮起，随后才又提气了道，“我们都是天墨门弟子，我是他师姐……”
那男子一时间也是尴尬不已，连忙赔笑道：“啊，抱歉抱歉！不过两位也没穿天墨门的服饰……”
“总之，请万望恕在下眼拙……”
……
阳光从树荫之间映下斑驳树影，小茶铺中，金燕仍兀自对那“眼拙”店家不依不饶的。柳月亭不觉莞尔间，举杯喝起了茶水来，内心深处一时仿佛有着隐隐触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