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夜语
月光从窗棂中照了进来，投在地面之上，映出了小院中三两株修竹的影子，在夜风中微微摇曳着。
不知过了多久，屋中人从沉睡中醒来。
大概是觉得今天有些累了，晚饭过后，天色暗下来时，柳月亭就睡去了，连平时晚上的例行打坐运气都没有做。
“我已经练了八年了，至今还是未有所获，再练下去也不会有结果的吧……还有……师父他……真的袒护了我吗……”入睡之前，躺在床上时，他脑中一直萦绕着这个问题，一时间内心愁苦郁结，辗转难眠，不知几时方才沉沉睡去，又不知过了多久便即悠悠醒转。
“起来走走吧……”
此时窗外天色尚暗，也不知时辰几许，但眼下睡意已消，柳月亭躺在床上侧头看着窗纸上的树影，心里道。
起身穿好衣服后，他拉开门走了出来。
月光如流水般洒落下来，树叶上初结的露珠反射着幽幽月光，于习习夜风中微微闪耀着，整个小院如同一个满盛了月华之水的银盆。
柳月亭走到自己小院右侧的庭院中，耳听到小溪水汩汩淙淙，侧头往左侧月洞外的小院望去，此刻大师兄的屋内兀自燃着烛火，烛光在窗户纸上映出了一个打坐的身影，而那再往里去的小院中，窗纸上还能看到一个捧书之人的影子。
“看来都很用功嘛……”
柳月亭微笑着自言自语道。
继续往前行了几步，往小溪对面的小院看去，那里的屋子窗纸上正映着一个来回走动着，似在收拾屋子的女子身影。
柳月亭当下又笑了笑，往右出庭院，又穿过了大堂院子，来到了外面的松林中。
随后顺着松林中那在月光下也依稀可见的白土小路，他来到崖边一处树冠下的大石上坐了下来，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之中。
白天那位参合峰的卢姓弟子没有说出口来的那件事，此刻浮现在他脑海中。
四年之前，参合峰上曾有两个炼气五年未成的弟子被门主清殊道人当众了逐出师门，这件事当时在整个宗门中传得沸沸扬扬，闹得人心惶惶。原本按照以往的事例，天墨门中或许有所不容那些触犯了门规的弟子，但是将修行未成的弟子逐出门户这种事却是从未有过的。
此事不仅柳月亭晓得，天墨门中几乎所有弟子都知晓，只是大概是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不希望师弟有额外压力的缘故，这件事在蕴秀峰上被大家有意无意间地淡化了，渐渐成为了一件“隐事”。
不过，也不知是因为当时的柳月亭入门并不足五年的关系，还是他的亲传恩师便是天墨掌门的缘故，当时的这阵风波并没有波及到他，并且在随后的四年里也都岁月安好。
然而，如今的天墨门中虽然是由他的师父袁迎舟担任掌门之位，但参合峰上的清殊和清机两位太师叔却是二十年前的那场正魔大战之后，天墨门中硕果仅存的两位“清”字辈耆宿，同时还是袁迎舟的师父－－上任天墨掌门清胤真人的同辈，倘若论起辈分来，袁迎舟还得叫两声师叔。
再者，当年的清胤真人行将仙去之际，其实最初也是遵照了门规，本是要将掌门之位传于作为同辈师弟的清殊道人，只是当时的清殊道人却以自己正准备要闭关参道为由，坚持婉拒，最后方才是由清胤真人的亲传弟子、同时也是当时的天墨门中青年弟子辈中的个中翘楚－－袁迎舟接任了掌门之位。而在这其后，清殊道人则即是常隐于参合峰上，行那清修之事。
所以，虽然如今天墨门中的寻常事务平日里都是袁迎舟在打理，但于门派中真正的要紧事件之上，门中两位太师叔的声音实可说是举足轻重。
“如果师父他真的袒护了我，一定很不容易吧……”
此间这番因由，柳月亭此刻思绪重重间，自也是了然于胸，当下想到师父或许曾经面临过的，或者将来要面临的种种为难之处，不禁口中轻声念道。
“在想什么呢？”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轻柔的声音忽地在耳边响起。
柳月亭转头看去，原来是金燕师姐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身旁，此时正坐在石头上侧头看着他，眼波间闪动着盈盈笑意。随即他又回过了头来，目视着前方远峰，笑着微微摇了摇头，方才道：“师姐你还没睡啊。”
“还没有，”金燕笑着道，“看到你在夜游，就过来看看啊。”
柳月亭苦笑了一下，道：“哪有什么夜游，我是在想今天发生的事情……”
金燕眉头一皱，嗔怪着道：“嗯？你居然还在记仇，不就是吃了点虫子吗！”
柳月亭一怔，又摇了摇头，笑道：“不是虫子的事……”随即他目光有些游离起来，口中轻声续道，“师姐，你说师父是不是袒护了我呢，也许现在整个天墨门里都只有我一个人无法炼气了……”
“你不要胡思乱想！”金燕闻言便即娇声叱道，随后又一连番道，“金象剑法你不是就很会用吗？难道金象剑法不是我门中的功法吗？你既已会使，又哪有师父袒护一说呢？”
想过去几年中每每自己苦恼于无法炼气时，金燕师姐就常常搬出这几句话来勉慰自己，只是当下听来，心中一时更莫名感触良深。柳月亭此刻不禁又转头向着旁边的师姐望了望，随后回过头来看着地面上，有些黯然地道：“可是金象剑法并没有炼气法门啊，四年前参合峰上的清殊太师叔就曾把几个像我一样不能炼气的弟子赶出师门，而且当时那几个弟子才只是练了五年而已……”
“那是他们参合峰的事，我们这里不一样！”金燕哼了一声，俏脸一沉，言道，“再说了，我们天墨门门规中又有哪条规定了必须要炼气了？天墨门训‘锄强扶弱，行侠仗义’，难道使用金象剑法就不能行侠仗义了吗？”
柳月亭一时只感到无法反驳，唯怔怔不语。
“你没有练气，但是师父也没有袒护你，更不会赶你走，因为，我们是一家人啊……”
良久，柳月亭兀自陷溺于无尽思绪中时，耳边传来了金燕的几声喁喁细语，此刻这一闻言之下竟直欲要落下泪来。
想他自幼父母先后离去，自从被师父袁迎舟收入蕴秀峰后，八年以来的确是与峰上的师兄师姐们亲同手足一般，而他自己心里也早已将他们当做了家人。其实对于自己无法炼气一事，他也并不是在因为修为不如人而苦恼，而是担心着自己会被逐出师门，从此便要与亲如家人一般的师兄师姐们分别这才时常不安与惶恐。
“多谢师姐……”
此刻柳月亭听到金燕师姐口中这般道来，不禁心潮起伏，仿佛有着千言万语待要诉说，但张口时却只说出得四个字来。
“没关系啊……不过，”金燕温言抚慰道，随后话头一转，又一脸怀疑地道，“话说，你今天去笼月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了？”
“不是笼月峰，是天都峰……”柳月亭苦笑道，随后便把白天之事讲述给金燕听了。
“太过分了！”
金燕不待他说完已然秀眉一竖，气鼓鼓地道，接着她重重地喘了几口气后，又向着柳月亭道：“月亭，你放心，我一定会帮助你的！”
“不过今天有点晚了，”随后她又抬头看了看天上月亮的方位，继续说道，“还是早点去睡觉吧，我们明天再说！”
“好。”柳月亭点头道了一声，随后在金燕离去后又在林中独坐了一会儿。
深夜的山风愈发大了，从崖边斜望下去，连绵起伏的远山怀抱中，有点点人间烟火。
“一家人吗……”
当下柳月亭已经起身往回行去，身影渐渐隐于雾气之中，松林间，风中回荡着几声呢喃低语。
深夜里，柳月亭带着笑意睡去了。
梦里，自己已经睡醒起床，在吃第二天的早饭了，不过今天桌子上却不见了金燕师姐和程银师兄。
“太过分了！这碗菜里居然还有虫子？”
“师姐她是不是边打瞌睡边做饭的啊？”
……
他在菜叶上咬到一条虫子后，当即便大声地抱怨了起来，却是依旧没有注意到坐在对面的大师兄正在不断使着眼色。
“看来师姐她到底还是手艺不行啊！”
……
似乎是这些年一直憋在心里的许多话如今终于找到了宣泄的时机，在滔滔不绝地发表了一堆怨言之后，他终于看到了对面神色古怪的大师兄，随后当他顺着大师兄的眼色回头看去时，就看到金燕师姐正站在身后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师姐我错了！”
柳月亭大叫一声醒来，额头上已然汗如雨下。
此时窗外天已朦胧发亮，待到发觉只是做梦时，他闭上眼睛来狠狠地松了一口气。
“哈哈，你错哪了？”
床边蓦地里一道娇笑言语声响起，柳月亭豁然睁开眼睛，往旁边看去，就见金燕师姐此刻正站在床边，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这一惊非同小可，柳月亭当即倏地坐起，但金燕方才看到他满头大汗的样子，此时正俯下身来打算查看，柳月亭如此猝然起身，随即鼻子便撞在了金燕的额头上，霎时间只觉一阵剧痛，眼冒金星。
天旋地转间，他摇晃着坐起，用一只手痛苦地捂着鼻子，另一手往旁边按去打算撑住身子，但是那当只手按下去时，却又感觉到好像按住了什么东西，紧接着一阵剧痛便从手上传来，当他抬起手来定睛看去时，只见一只蜡烛正赫然粘在手上，兀自燃烧着。
柳月亭又是一惊，本能地往旁边滚去，结果身上衣物顿时多处着起火来，原来此时他的床上竟不知为何摆放着一圈点燃的蜡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