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身不由己
一大早就感受到了周遭的不对劲，看见她就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同事，待到擦肩而过时又轻松自如地打招呼，眼神里闪动着八卦的花火，苏默默大致猜到发生了什么，有人就是不怕死，大胆秀恩爱来了。果然，去工位的路上就瞟到了桌上热情似火的红玫瑰，好大一束，她在路过的玻璃幕墙前短暂地停留了一会儿，整理了一下碎发，随后脚底生风般地朝目的地迈进。背对着她坐在她工位上的人立马起身正面相迎，她一瞬间呆住了，有点意外，随即变换了一种眼神和笑颜：“易卿学姐，好久不见！”
易卿连忙迎过去，礼节性地轻抱了一下：“恭喜恭喜！你这盆铁树终于开花了。”
苏默默当然知道她指的是桌上那束鲜嫩欲滴的玫瑰，她讪讪地笑了笑。半年前马思远还在和易卿竞争南城支行行长助理的职位，那时她刚调到授信审批部，关键时刻竟以电光火石般的速度批过了马思远的一个项目，致使马思远在业绩上有略微的领先。至今她都不知道究竟是不是这一毫厘的差距导致了马思远最终的胜出，后来每次见到易卿时都心怀愧疚，好像那次的审批是她存心偏袒。不久后她和马思远确定了恋爱关系，她最无法面对的人就是易卿。她特想找机会跟易卿解释清楚当时的状况，但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太刻意反而显得心虚，有些事就是这样，越描越黑。
“祝：美丽心情。老马！”易卿顺手拿起花束中的卡片，不禁笑起来：“哈哈，真看不出来，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铁汉柔情吧？”苏默默被逗笑了，易卿接着说：“你不知道呀，她们私底下给马行长取了个外号叫：冰雪王子。工作中那冷若冰霜的脸真的可以让方圆8里都结冰，哎，简直就是千金难买马行长一笑。”
“哈哈，他是这样的吗？”苏默默故作好奇地反问道，其实对于马思远在工作中的行事作风她还是略有耳闻的，大致就是铁面无私，不近人情。
“马行长对下面的女员工要是有对你的千分之一呀，她们那些花痴都愿意累死在工作岗位上呢。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给点阳光就灿烂。可是呢，咱们的马行长就是吝啬至极。”易卿难得地吐槽一下领导，还是在苏默默面前，看来是把苏默默当作亲近可信的朋友，一点不见外，这样反而增进了两人的距离，工作后她和苏默默各自忙于工作，相比在学校疏远了许多。苏默默听到这话心里是高兴的，这说明马思远眼里心里只单单有她一人，只对她一人和颜悦色，但她表面上却故作愤懑道：“回头我可要好好说说他，怎么能这样不近人情？”
“说可以啊，只要别说是我说的就行哈！”说完两人又笑起来，和易卿一起常常都是开心而热闹的，两人都是在一入行就被分到公司业务部，苏默默又在易卿这个滑雪健将的怂恿下就加入了行里工会组织的滑雪俱乐部，以前周末有空还常常参加俱乐部的活动在室内的冰场玩玩，有时候也去户外的滑雪场，后来工作越来越忙，又谈起了恋爱，没空去了，和易卿也慢慢疏远了。两人又八卦了一会儿滑雪俱乐部的几位老铁，谁结婚了，谁生孩子了，谁离婚了云云，才把话题转向正题。苏默默心里清楚一大早易卿出现在她办公室的目的，为昨晚被她拦截的那个项目说情来了，她打开电脑调阅出安家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的项目资料。
苏默默的鼠标在安家项目资本金比例那圈了圈，又打开《商业银行房地产贷款风险管理指引》，把“商业银行对房地产开发贷款的项目资本金比例，不得低于35”这句用鼠标虚晃了一下，无言地指出这两者的差距。这还有什么好争辩的呢？
“三查上面对资本金比例并没有严格的要求，为了降低企业融资成本，是可以下调资本金比例的，只要不低于20，都是合规的。”易卿争辩道。
“对于一些大型的民生项目以及一些基础设施项目，是有不低于20的说法，但是其他项目在三查上有明确的规定是不低于25，房地产只会更高，这么做是为了降低房地产企业的融资杠杆，降低企业流动性风险，防止出现楼盘烂尾的情况。”
易卿无奈地一笑，苏默默这才发现她很憔悴很虚弱，刚才强打着精神跟她寒暄了那么久，现在一下颓败下来，眼里布满了红血丝。“澄市三环内没有一处烂尾楼，现在地产业如日中天，苏老师这样多虑是否太过杞人忧天了？”
苏默默深知以易卿的性格不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是绝不会死心的，有的时候越是熟悉的人越是容易苦苦相逼。苏默默只得暂且离开，回来时手里端了一杯现冲的热咖啡，浓香四溢，她把咖啡递给易卿：“卿姐，我需要时间考虑，或许还需要请示一下领导，最迟明天给你答复。”听到这样模拟两可的回答易卿并没有放松下来，苏默默赶紧岔开话题：“那天米心旸去分行办入职看到你了，她跟我说你看起来很憔悴，今天见到你还真是，工作再忙也要注意休息啊，连老马都在我面前说，易卿太拼了，把工作当成生活的全部了，都像你们这样拼命，你们滑雪俱乐部该完犊子了。”这些话都是她临时编造的，马思远现在是她的直属领导，转述他的话显得更有说服力。
“米心旸来星河了吗？你瞧我都不知道，找个时间大家出来聚聚吧，咱们政大帮的队伍真是越来越强大了。”说完两人又都笑起来，忘记了刚才争执的面红耳赤。送走了易卿，她急忙给马思远打电话：“易卿最近出了什么事吗？”
马思远微楞：“怎么突然这么问？”
苏默默：“她看起来很憔悴，一大早来我办公室为一个项目据理力争。”
马思远心不在焉地说道“：哦，她最近总在请假，她母亲病了，从云南来澄市看病了，要工作又要照顾家人，估计有点辛苦吧？据理力争不是你们这些女强人的常态吗？”
苏默默不忿道“：哎，谁是女强人了？你们这些男人占尽了一切有利的社会资源，女人稍微努力一点就被你们冠以“女强人”的称号另眼相看，我告诉你，这个词现在就是男人调侃女人霸道强势不讲理的代名词，可不是什么好词。”
电话那头的马思远一边赔笑一边赔礼道歉，苏默默才放了他一马转而取笑道：“今天有人向我投诉你了，说你所到之处皆天寒地冻寸草不生，冰雪王子，敢问你为何如此冰冷啊？”
马思远猜到定是易卿在她面前嚼的舌根，男人都不愿意和同事结婚，大抵就是如此，没有秘密可言，一点风吹草动都会传到对方耳朵里，更可怕的是设立不了小金库，所有的收入费用福利通通逃不过对方的法眼，只能全额上缴。真的是，知夫者莫若妻也。纵然是全天下男人都谈之色变避而远之的事在他这里都变成了甜蜜的博弈，他笑嘻嘻地怼道：“那是自然，如果每个女人都像你这样，给点颜色就开染坊，为了博我一笑净搞些心计啊，宫斗啊，那工作还要不要做了？”
苏默默简直不敢相信这世上居然还有这么臭屁的家伙，愤而还怼：“你——你少臭美了，拜托你也别给我颜色，我可不会像你们支行那些小嫂子一样每天打你主意，垂涎你的美色。”
马思远唇箭反击道“：你怎么就知道只有小嫂子呢？多的是大丫头呢，那些初出茅庐的女大学生最喜欢我这种事业有成又风流倜傥的大叔欧巴了。不过马叔叔可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忘了告诉你，我最怕的就是女人了，求饶了，哈哈。”
苏默默：“哈哈，知道怕就好。”
马思远：“这个世界上最怕的就是你。怕你吃不好穿不暖，怕你孤独没人疼，怕自己做的不够好伤了你的心……以前最艰难的时候我都没有怕过什么，但现在——”
这些只会让人觉得肉麻的土味情话，从自己男朋友口中讲出来却有说不出的感动。电话那头的苏默默一度陷入了沉默，一份偷来的爱情纵然再绮丽绚烂，终究会像烟火一样，稍纵即逝，她担心自己越陷越深，无法承受失去的后果。
马思远：“默默——默默——，你还在听吗？”
苏默默一手举着电话一手滑动着鼠标，趁讲电话的功夫把易卿上报的材料又仔细地翻阅了一遍，赫然发现部门负责人签字的地方正是“马思远”三个字，那样龙飞凤舞的三个字让她心里一触，见字如见人，一股亲切感和爱意像悄然流过心间：“你现在分管对公条线了吗？易卿上报的安家项目可能有点问题，资本金比例是不是太低了，你当时没有发现这个问题吗？”
马思远沉思了一下：“当时也发现了确实有点低，但在现在的大环境下，顶多算一点小小的瑕疵，不至于毙命吧？再说了安家地产也是行里合作多年的老主顾了，多个楼盘都在按揭中，西直支行的山水湖就是其中一个。苏老师，您是不是过于保守了？”后半句他故意提高音调，话中有话的意思。
苏默默脸一红，马思远这是一语双关，她何止是工作上过于保守，每次见面两人都是点到为止，每次感到马思远有逾越，她都会立即制止，对于苏默默这样的铁树，接受一个男人是需要一些时日的，更何况她现在心里清楚马思远对眼前这个苏默默的追求是源于另外一个苏默默，如果他知道她不是真的苏默默，他会转身离去吗？
她的鼠标渐渐移动到“同意”前面的小方格里，只要一勾选再点击“提交”，10个亿的贷款就完成了最终的审批，到她这一步已经是终审了，初审已经通过。在现在楼市的大环境下，追求资本金的比例确实有些吹毛求疵，以安家地产的企业信用，在其他银行贷这笔款只是分分钟的事情，之所以在星河贷，也是基于这些年星河对彼此关系的维护，她若是大手一挥否决了，不仅破坏了维系多年的交情，还断送了日后的业务，行里的领导也不会答应。领导就是这样，一味的追求业务量，追求在位的业绩，追求好看的数据和漂亮的报表，若是真的出了风险，客户经理是第一责任人，承担主要责任外加断送前程，对其他人的影响微乎其微。一想到易卿，明明知道她和马思远有这层关系却没有直接让马思远来说服她，而是亲自跑一趟，对于她这个学妹，易卿没有丝毫的怠慢，她顿时对易卿产生了一种敬重，更不能陷她于不义，安家地产她一定会竭尽全力调查清楚。
苏默默对电话那头的马思远道：“这个项目否决了。”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末了才传来一声微弱的：“真的吗？”
苏默默斩钉截铁：“当然是真的，骗你干嘛？你有意见吗？”
马思远又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没有，我尊重你的意见。”
苏默默昨晚为这个项目跟领导沟通过，领导的态度是，不能轻易否决，要他们补充调查，潜台词就是要美化数据。为了不在系统中留下痕迹，很多东西不能放到台面上讲，所以苏默默先直接否决，等他们沟通好了准备好材料再重新上报，这也是领导的意思，她未向他们透露实情，谁也不能开这样的口，只有等领导去幕后运作。
苏默默继续翻看着安家的资料，看到法人身份证复印件的时候停住了，周游，1970年生，身份证的相片是一个戴着眼镜的斯文儒雅男，一副有学问又见过大世面的样子，一看就不是泛泛之辈。再翻看后面的简介，香港大学毕业，纺织厂学徒，创办纺织厂，1996年8000万注册资金成立安家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在全国多个城市开发商品房，且多是豪宅，与华发齐名……这个人的人生就像开了挂一样，从一个草根大学生一步步成为亿万身家的房地产开发商，苏默默不禁又翻看回他的身份证，这才发现镜片后的眼睛里隐藏着一丝商人的狡黠。
苏默默开车赶到山水湖时正好碰到米心旸在楼盘签单，今天是她一个人当值，她的权限一旦下来后，葛静便全程撒手，给米心旸足够的空间，很多东西需要在摸索中前进。苏默默一路上都在回想山水湖的数据，已发放贷款总额7800余万元，客户数46人，这意味着人均贷款170万，按照首套房三成的首付，总房价达到了240万，在澄市这样的二线小城，240万可以在市中心至少二环内购置一套面积不算大的户型。环湖公路上巨大的水杉鳞次栉比，两侧的湖面碧波粼粼，湖畔的微风吹拂着苏默默的碎发飞扬起来，她一面在大自然的舒适中放空自己，一面在思考什么样的人愿意花这么高昂的代价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刁角买房呢？
几日不见，米心旸已然一副训练有素的模样，完全不像一个新员工。她绑起高高的马尾，利落而精神，但稚气未脱，苏默默的评价是“职业女性中的学生妹”，逗得米心旸咯咯直笑：“说是学生妹中的职业女性亦可，只要毕业证没到手，我就还是学生妹。”“好！好！小米妹妹！”苏默默说着摸了摸米心旸的头，米心旸立刻弹掉她的手：“哎呦，是米姐姐！你这个顽皮的苏小妹！”说着，米心旸又在苏默默头上乱摸起来，两人打成一片。米心旸在手机通讯录中备注苏默默的名字就是“苏小妹”，在她心里苏默默是有如苏小妹一般聪慧看透世事的伶俐女子。学生时代听过一则关于苏小妹的故事，苏东坡和佛印在林中打坐，佛印对苏东坡说：“观君坐姿，酷似佛祖。”苏东坡大喜，看到佛印的褐色袈裟拖到地上便说：“上人坐姿，活像一坨牛粪。”苏东坡回家后把这件事告诉了苏小妹，苏小妹听了笑道：“哥哥，你又输了。佛家有云，心有所想，目有所见。佛印心中有佛，所以看你像佛；而你看他像牛粪，是因为你心中只有牛粪呀！”从前“米酥姐妹”在学业上就是你追我敢的竞争关系，苏默默可以非常轻松地名列前茅，常常成为米心旸奋斗的目标，是她仰视的对象，而米心旸却要靠着一股奋勇直追的狠劲和蛮劲才能达到苏默默的水平。
米心旸签完单，和苏默默并肩走在湖面的小桥上，青山绿水，别有一番滋味。自从知道马思远的念旧情节后，这是苏默默第一次见到米心旸，她的心里有点虚，仿佛是窃取了别人的爱人。苏默默只觉得造物弄人，是谁都可以，为什么是米心旸？如果马思远知道实情会和旸旸在一起吗？他会爱上旸旸吗？旸旸对这个阔别十几年的哥哥又有怎样的情愫呢？她自诩为人诚实坦荡，可这一次她看到了自己虚伪和自私的一面。米心旸一贯开朗，而这天的她却显得有点忧郁，她想着昨晚周盈说的话，该不该告诉苏默默？如果告诉她，会不会破坏她和马思远的感情？她从未见过这么开心的苏默默，更不愿见到她失恋的痛苦。两个人各怀心事，各有想说又无法开口的话，不约而同的陷入一段沉默中。
“早上见到卿姐了，听说她母亲在这边治病，工作本来就不轻松，还要跑医院照顾病人，整个人都形销骨立的，看着怪可怜的。”看米心旸没反应，苏默默顿了顿继续说道：“我看还是要找个时间去探望一下，这些年在星河见惯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表面上热情熟络内里却是冰冷得要掉出冰渣来。还记得上大学那会儿，易妈妈从云南来看望易卿，还给我们带了许多鲜花饼，只有短暂保质期的东西到咱们嘴里依旧是鲜嫩可口，可见老人家是在临上车前买的刚出炉的才会那样色香味俱佳。”
“我同意，不过周末不行，周末两天都要来楼盘值班。”米心旸脑海中立马浮现出一个少数民族小老太太的形象，她那时一直以为是易卿的奶奶呢，后来听人说那是她母亲，她还奇怪少数民族怎么会那么大年纪才生育一个女儿。米心旸心道：你这个人就是太善良，总是一心一意为别人着想，操心这操心那的，啥时候好好操心一下自己？别那么容易就相信人，别把所有人都想的那么好，每天调查这个客户调查那个客户的，怎么不好好调查清楚你身边最亲密的那个人？
“别告诉我你今天是特意来看我的？”米心旸说。
“我还真不是特意来看你的，咱俩只是碰巧碰上了。”苏默默说着用两个大拇指比划了一下碰的动作，意思就是碰巧。
“山水湖怎么样？你调查清楚了吗？”米心旸问。
“我就这样走马观花地转一圈就能调查清楚？你当我是福尔摩斯呢，如果方便的话帮我弄一个数据。”苏默默见四周没人低声说道。
“什么数据？”米心旸猜测大概是商业机密，不然苏默默不会这样神神秘秘，宛若谍战。
“山水湖的住房空置率。”
“现在是尾盘了，空置率应该不高了，沙盘上的模型里都插满了小红旗。”这个数据只有售楼部和地产商那才有，一般的员工肯定是看不到的。
苏默默摇了摇头：“那些小红旗都是掩人耳目，用来骗那些无知大妈的，这些年我跑过一些楼盘，但山水湖跟我以往跑过的任何一个楼盘都不一样，不觉得奇怪吗？”
米心旸思索了一下：“冷清得不正常，但是这种地方若是太热闹好像也不正常。”
“最不正常的地方是竟然有开发商会在这种地方拿地建房，前不着村后不着地的——”苏默默努力思索试图解开这个谜底。
“因为这是一块风水宝地啊！”米心旸脱口而出。
“风水宝地？”苏默默不无惊讶地笑道：“你什么时候开始相信风水了？”
一想到那个骗子一样的男人米心旸心里就来气，骗子说的话也能信吗？米心旸讪讪地道：“我胡诌的。”
苏默默看向米心旸，笑了笑：“走吧，我请你吃饭，吃啥你说了算。”
“这就走了？你调查清楚了吗？”
“所谓调查就是看到别人想让你看到的，别人不想让你看到的，一般你是调查不出来的，这就需要求助专业的人士和借助专业的手段。”苏默默讳莫高深地说，“你还是想想咱们晚上吃啥比较靠谱和接地气。”
“吃日料，就天街最贵的那家。”苏默默走在前面比划出一个ok的手势，后面的米心旸一阵欢呼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