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西直水深
米心旸都不知道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复杂而忐忑的心情再次走进西直支行，初入社会就吃了一记闷棍，昨天陈冉发那么大火，以银行圈的八卦，她的事迹估计早已成了别人嘴边的瓜。果不其然，一进茶水间就看见一男一女坐在吧台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说笑着，一看见她进来，立马遮遮掩掩。
米心旸的第一反应就是退出去，但如果端着空水杯退出去恐怕更容易滋生同事间的嫌隙，只能硬着头皮上。她表现自然地走向吧台，在咖啡架上取下一颗胶囊咖啡放入咖啡机，伴随着滋滋的声音，香浓的咖啡液流入杯中，她的余光瞟见这一男一女正微笑着注视她，就像在看动物园的一只猩猩。纵然心里颇感无奈，米心旸还是转过头微笑着跟对面的两个人打招呼，女的很是时髦而漂亮，种植了睫毛的眼睛显得光彩熠熠，烈焰红唇给人一种洋气但不好惹的感觉，她想起来她就是昨天那个很俏皮，聊起周盈的奢侈品很懂行的那个女孩，而男就是昨天那个“海龟”，据说也是整个部门唯一的男客户经理，所以私下被人称作“独蒜头”，男的很是瘦弱而姨化，但全身名牌，菲拉格慕的腰带，古驰的皮鞋。
也许是发现了米心旸微笑中的无奈，女的戏谑道：“你也不要太在意，他这人就这样，情商低没啥本事，靠女人上位。”米心旸一脸诧异，毋庸置疑他们肯定知道了昨天陈冉发飙的事，她口中的他难道说的是陈冉？
“哈哈哈……”男的笑得差点一口水喷出来，一副嬉皮无赖状，他拿出一根烟，还未来得及点燃，女的一把抢过扔进垃圾桶里，对男的吼道：“整个支行禁烟你不知道，想触发报警系统？还嫌自己惹的麻烦不够多吗？”
男的秒怂。女的从行服口袋里掏出一支精致的电子烟递给男的，男的接过来边抽边笑，她又对米心旸笑道：“他有点缺心眼，你别理他。”感受到她的主动和友好，米心旸主动伸出手：“米心旸，多多关照！”
女的落落大方地握了握米心旸的手：“冯琳，大家都叫我emma。”
“是二马。”男的调侃道，emma伸过手掐得他哇哇直叫，米心旸觉得好笑。
“周子麒。”男的向米心旸友好地伸出手，米心旸有点羞涩地握了握，“二楼的茶水间只有我们部门的同事在用，咖啡和冰箱里的饮品都是团队经费买的，可以随意使用。”跟米心旸说话时的周子麒完全没有刚才的二哈喜感，非常礼貌绅士的做派。今天稍稍打开了点局面，米心旸暗暗松了口气，同事们似乎比想象中的好相处，但也不敢掉以轻心，她从苏默默口中听过太多银行人际的负面消息。
“昨天跟你一起来的那个女生来头不小，陈冉又额外批了她三天假，”emma神色一变话中有话，“暴君可不是好说话心疼员工的主儿，对于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来说，得不到七分的好，是绝对不会付出一分的好。”
“周盈真的没事吗？”米心旸关切地问。
“谁知道呢？听说是开豪车的人，豪车的好处就是经擂。”冯琳玩味的一笑。
周盈的来头当然不小，这米心旸是知道的，只是她没有想到陈冉不得民心到如此地步，米心旸刚才还为找到同仇敌忾的战友而高兴，现在发现这两人浑身名牌敢公然跟上级抗衡必定也是来头不小，她要是站错队，估计活不过两集就要领盒饭了。
“呵呵，一个弄臣而已，没什么了不起。”周子麒一脸不屑的讥笑道，他让米心旸想起电视剧里毫无能力又嫉贤妒能的纨绔子弟。
emma有点意犹未尽不吐不快：“银行这种地方对颜值的要求不亚于娱乐圈，有颜值的男人比有颜值的女人更有优势。漂亮的女人讨男人喜欢，遭女人妒忌；而漂亮的男人，男人女人都喜欢。学历，颜值，情商，背景是混银行的四大法宝，在学历和能力不分伯仲的情况下，决定一个人能否上位的就是颜值和背景，背景又分远近亲疏，最后决胜的还是颜值。”emma的语气里有郁郁不得志的愤懑，在她眼里颜值成为上位的重要因素，可问题是论颜值她也不差啊，不仅不差，而且是米心旸来星河这段日子里所见过屈指可数的大美女，一个女人干嘛去妒忌一个男人的颜值？还是她觊觎陈冉的位置，不肯屈就？
看到二人古里怪气又意味深长的眼神交流，米心旸静静地憋住了笑，在这种尴尬的场合，她唯有漠然地点点头来表明立场。陈冉——男生女相确实容易让人联想到《霸王别姬》里程蝶衣之类的人物，但从昨天的交谈来看，他语气里的果决和霸气更像是楚霸王项羽。两个老员工在一个新员工面前毫无顾忌的diss领导，而且诛人诛心，从外表下手，这不禁让米心旸好奇他们之间到底结下了什么梁子？面对和自己完全不属于一个世界里的二人，她自嘲道：“像我这样既无颜值又无背景，情商为负数的三无人员，以后肯定没有好日子过了。”
“那倒也不见得。”emma亲热地拍了拍米心旸的肩膀，大有拉拢她的架势。这时，茶水间的门被推开了，葛静进来厉声道：“都不用干活啊？在这里开座谈会？”
“哼~”“彻~”两人从鼻子里发音，瓮声瓮气地推门出去了。
待到他们走后，葛静才对米心旸说：“千万别跟他们学，别受他们的影响。他们都是行二代，父母都曾位居行长高位，活动能量强，家庭环境好，工作对于他们来说就是换个地方打发时间，还常常滋生事端，陈主任最讨厌这样的人了。”
这就解释清楚了为什么昨天陈冉与她针锋相对，因为马思远的保驾护航让陈冉误以为她和他们是一类人，米心旸的心结顿时解开了，她暗自下决心会用实际行动证明她和他们的不同。
“……今天比昨天做得好，明天又比今天做的好，每一天都付出真挚的努力，不愧对工作，扎实的行动，诚恳的修道，在这样的过程中就体现了我们人生的目的和价值。”米心旸背起了稻盛和夫的《活法》，昨天马思远给陈冉打电话替她求情，陈冉提出的条件就是要米心旸好好学习一夜稻盛和夫的《活法》，第二天早上例会来给大家分享。
“稻盛和夫先生有一句经典的名言：人生是随心态的变化而变化的，只要改变心态，人生就会出现转机。”陈冉说着将冷峻的目光投向米心旸，她唯有看着他的眼睛恭顺地点点头，“在工作中大家注意调整好心态，端正工作态度，就这样，散会。”事情没有复杂的，复杂的是人心，这就是陈冉工作这几年最深刻的体会，但这种被社会毒打后的感悟只有牢牢烂在肚子里，不足为外人道也。
米心旸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跟在陈冉身后等他分配工作，陈冉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眼神里有恨铁不成钢的鄙夷。陈冉将昨天分配给周盈的楼盘山水湖重新分配给了米心旸，而在车祸中毫发无损的葛静今天再次担任起师傅的角色，和米心旸一起整理好签单资料册，搭乘高铁赶赴东五环的——山水湖。
背山望水，一片绿意盎然，绝佳的风水宝地。下了高铁米心旸和葛静步行许久才到达这个仙境一样的楼盘，住在这里简直不要太享受，但问题是交通不便，周围配套设施全无，没有学校没有医院没有入驻的商业也没有人气，这样的住宅似乎只适合短期度假，不适合长期居住，米心旸心底闪过一丝疑虑。
售楼处建在湖中间，上有横匾“涧心亭”，四周鸟语花香，让人心旷神怡。“涧心亭”中已有十几个购房者在等候，运气不错，一个尾盘能出这么多业务着实超乎了想象，看来今天可以满载而归。葛静快速老练地拿出签单资料一个客户一个客户地签约，一副训练有素的模样，米心旸坐在一旁观看学习。
购房的客户大多是年轻人，想到来时的疑惑，米心旸向一个购房者问道：“这里交通不方便，配套设施也不齐全，像学校医院菜市场都没有，居住和出行不会有困扰吗？”购房者说：“当然是开车啊！开车走环线去市中心还是挺快的。趁着这边房价还没涨起来赶紧买了，不然这辈子都买不起了，呵呵！”
米心旸点点头，赞同这个购房者的说法。市中心地段好的楼盘价格都涨上天了，这几年房地产开发商大有夺城掠地向外围发展的趋势，像她都不知何年何月能买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身旁售楼小姐的脸拉得比黑白无常还要长，生怕给米心旸这么一问，购房者临时改变主意要退房。
“小米，你也看得差不多了，不如先出去转转，我把剩下的签完给你打电话。”葛静极力将米心旸支走，这个出单一直不多的楼盘也是行里花了大力维系的，不管是客户还是合作方，都不敢得罪，这年头银行就是弱势群体。
米心旸无奈只能暂且离开，从“涧心亭”出来一路上都没有见到几个看房的人，冷清至极，售卖的房子也只是刚刚封顶，零零散散听到一些施工声。远处青山皑皑，一片朦胧的白雾萦绕，山巅在白雾中若隐若现，似梦似幻。
“浮云不共此山齐，山霭苍苍望转迷。晓月暂飞高树里，秋河隔在数峰西。”
米心旸记得这首是唐代诗人韩翃的《宿石邑山中》，只不过此情此景倒有一种孤独凄清的意味。吟诗的是一位衣着打扮颇有格调的中年男人，身后跟着一位慈祥的老者，男人看到米心旸面露微笑，徐步朝她走来。
“这位女士是星河银行的员工吧？”米心旸点点头，她今天身着制服，一看就是星河的员工。只是眼前的这位男人气度不凡，不像是买不起市中心退而求其次买郊外的，米心旸拿不准，但看来人面相和蔼可亲，只得猜测一句“您是来看房的？”
男人微笑着不置可否：“前有照，后有靠，这是一块风水宝地，是澄市的龙脉所在。好地方！”
米心旸心里嘀咕了一句，“鸟不拉屎的刁角”，她要是有钱肯定不会买这里，周围没人，更像孤坟。男人看出了米心旸眼里的不屑，遂笑道：“姑娘你看，前面的是山水湖，在风水学中，前有水给人一种生气之象，流动的水在居住的周围，聚为财气之门；后面的这座青山给人一种靠山踏实的感觉，可以藏风纳气，稳如泰山。住宅若能藏风聚气，就会减少对人精、气、神的过度耗散。”男人指了指脚下的土地，自豪道：“此乃背山面水向阳的最佳之地！”
男人像背诵广告词一样一口气说出这么多，米心旸不禁鼓掌惊叹道：“您倒像是卖房的售楼先生。”
“哈哈哈哈……”男人笑得很开怀很豪迈，这笑声里有帝王将相的霸气，米心旸只在电视里见过，都是演皇帝的，连带后面那位老先生也跟着很文雅地笑起来。难道他真是售楼的？米心旸一肚子狐疑。
“米心旸——心若向阳，向阳而生，好名字！”男人面向天空的骄阳，玩味起米心旸的名字来。她这才惊觉，原来胸前还别着实习生的号牌，上面赫然印着“米心旸”三个字，她不禁用手遮掩起来，但为时已晚，男人早在不经意间把她打量了个完全。果然是初出茅庐，她又一次尝到了挫败感。
“你呢？你叫什么名字？”米心旸不服气道。
“我是这里2栋1单元1108室的业主，也是在你们星河银行贷的款。”说完男人和老者朝临时停车场走去。
“我是问你的名字。”米心旸在身后喊道。
男人只挥了挥手道别，头也没回。米心旸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似乎心有不甘，手机里快速记录下一串数字：。她取下胸前的号牌，结果不小心被号牌背后的别针刺破了手指，没办法，只好先回售楼部处理。
一进“涧心亭”便看见葛静在喝着茶和售楼小姐闲谈，聊得热火朝天，葛静也没有按照她承诺的一签完单就给米心旸打电话，果然“涧心亭”就是离间人心的地方，米心旸无奈地笑笑。她故意把手背后不让别人看见她的惨状，趁去洗手间冲洗掉了血渍，拿纸巾裹紧，而她的脑海里不自主地浮现出刚才那个男人的笑脸，那是一种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内胸有成竹的笑，一种胜利者对失败者的嘲笑。
“静姐，昨天你们出事的地方是在山水湖吗？”回去的路上，米心旸问道。湖间小道本就逼仄，居然还是双行道，周盈是为了躲避对面驶来的车辆撞到了湖边的大树上，才没有坠入湖中。
“也算是吧，严格来说是芷湖，芷湖和山水湖相连，是母子湖的关系，山水湖太大，过了前面的芷桥就叫芷湖了。芷湖那边还未开发，路灯也不多，昨晚又在下雨，交警出警后我们才知道那是个事故频发地。”葛静就像背诵课文一样连贯流畅，并且不带一点感情色彩，这让米心旸有点奇怪。
“今天在楼盘看到地上散落一些黄色的符纸，这种东西只在电视上见过，《僵尸先生》之类的，现实中还是第一次见到。”
葛静一哂，她也是刚才听几个售楼小姐的谈论才知道：“早上有几个道士在楼盘跳大神，专门坐飞机从香港赶来的，香港人就信这些封建迷信。”瞧见米心旸瞪得圆溜的大眼睛，写满了问号，刚出社会的愣头青每一个都是好奇宝宝，葛静笑道：“香港的和记是安家置业的大股东——山水湖的开发商，最近楼盘滞销又事故频发，和记就派了几个道士过来做法。”
“今天才听说这是一块风水宝地呢，背山面水的向阳之地，难道还会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哦？听谁说的？”
米心旸本想把今天的遭遇和盘托出，但转念一想葛静并非对自己毫无保留，自己又何必过于推心置腹，只淡淡道：“一个业主。”
“是不是风水宝地，全在人心，你认为是就是，你认为不是就不是。就像跳大神，真的可以驱赶走那些不干净的东西吗？还是你的潜意识中认为跳大神可以驱赶。世间真的有不干净的东西吗？还是不干净的东西只是人意识中的产物？每天呼喊唯物主义口号的，内心都是被唯心主义主宰。”
“静姐不愧是从业10年的老牌客户经理，讲的一席话都是那么的深奥通透！那现在还可以买房吗？”米心旸一不关心楼市，二不想买房，三没钱买房，只不过上次恭维许艳略微尝到了拍马屁的甜头，故意假借虚心请教来恭维一下葛静。
“呵呵——”葛静一声冷笑，“上天欲其灭亡，必先令其疯狂，你觉得现在够疯狂吗？”
“10年前我刚做房贷的时候，贷10万块的都是大单，现在贷100万都是小单，有的银行嫌小还懒得接，这10年的收入又涨了多少？今年的连续降息就是房地产见顶的信号，貌似很热实际很冷，要不了多久，我们国家也会进入负利率时代……”
买到的人为之狂欢，没买的人望洋兴叹。在这个大的时代背景下，房地产关乎着每一个老百姓的民计民生，而银行则成为普通百姓购房的坚实拥趸。地产业的辉煌造就了银行业的辉煌，银行业的辉煌又促进地产业的进一步发展。
“从银行从业者的角度看来，银行就是普罗大众的救世主，促进城镇化了建设，把老破小住房中的人解救出来，让富人实现资产的增值……小米，你的工作很有意义，意义深远哟。”
“非银行从业者会怎么看？”
“冷漠无情，透支人未来生命的吸血鬼！”说完两人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如果银行是吸血鬼，那我俩不是助纣为虐的小鬼了？”
“你才是小鬼，你这个小鬼头。”葛静笑道。
回到西直支行已到了下班的点，葛静向米心旸交代了如何整理客户资料，如何填写调查报告后便悄悄地下班了，由米心旸来完成后续的工作，她终于有机会去幼稚园接儿子琪琪放学，加班加点的日子在此之前已持续了半年之久，琪琪即将从幼稚园毕业，葛静总共都没接送过几次。在回行的路上米心旸得知了葛静是一位单亲妈妈，不禁令人唏嘘，之前听闻苏默默提起过星河银行的大魔咒——星河银行的女员工聪明漂亮能干，收入上乘，可婚姻大多不幸，离婚率非常高，大多都是因为工作太忙无法顾及到家庭。”
米心旸快到午夜12点才将今天在山水湖签的11个客户的资料整理完成，好在她的员工操作号下午已经批复下来，明早就可以向葛静学习上报审批系统。她收拾东西正准备离开，突然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个奇怪男人的身影，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登录了操作系统，在抵押物信息栏输入房屋地址“山水湖2栋1单元1108室”，搜索结果栏为空白，查无此人。她怀疑自己记错了房号，于是删除后面的“1108室”，模糊搜索“山水湖2栋1单元”的户主，搜索押品记录不论哪个楼层的都只有“01室”“02室”“03室”，她把今天签约那11个客户的购房合同又认真仔细地翻阅了一遍，才发现这个小区由于单价低开发商做的全部是两梯三户的户型，不可能出现08室。毫无疑问，她被人忽悠了，更可笑的是她居然当真了，她自嘲地笑了笑，关掉电脑拿出手机准备叫车，才看到周盈发来的信息：刚才上来看到你在专心工作，不忍打扰，在楼下等你，送你回家。
米心旸错愕了一下，她这么快就康复了吗？一想到周盈那魅惑的眼睛，她就联想到一种动物——猫，难道这个女人是猫变的，有九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