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镜花水月
第三十章
洛川靠在门边听了半晌,只听到陆聿的脚步声没走几步便停了。
犹豫了许久,洛川终于还是决定去同他解释清楚。
刚打开门,便瞧见陆聿似笑非笑地站在廊下望着自己,他房里的灯光将门口他的影子拖得长长的,不知是在为谁风露立中宵。
洛川这才想起来,只怕他是看到了自己房间门上的影子,猜到了自己一直守在门边偷听,这才守株待兔地等起她来了。
见他并没有走过来的意思,洛川便转身掩门一步一步朝他走过去。
说来也奇怪,不过几步之遥,可陆聿望着她的眼神却让她却觉得一步比一步艰难,心跳得越来越快。
她悄悄地吸了口气,仰头问他:“你不生气了吗?”
灯影昏黄之下,她的脸颊粉腻洁白,鼻尖被冻得红彤彤的,脸上神情有些呆呆又怯怯的。
陆聿低头瞧了瞧与她的两步距离,只要他再往前一步,便可轻易拥她入怀。陆聿忍住了,只是无奈笑道:“我总不能一直跟木头生气吧。”
洛川似乎并不信,咬咬唇复问道:“可昨夜里你连见到我都觉烦躁多余——”
看看,说洛川是木头,她偏偏又不是木头。宁可听墙角,也不肯来安慰自己。自己哄自己消气便罢了,末了还得跟她一字一句地解释保证,陆聿哭笑不得,盯着洛川看了半晌,洛川也盯着他看。
只见他忽然张开双臂,趁洛川犹在错愕之中抱住了她,他的嗓音在她头顶响起,微哑又幽微:“那现在呢,还觉得我在恼你么?”
陆聿浑身冰冷又清幽的气息铺天盖地笼过来时,洛川脑中一片空白,神识一瞬间全都封闭了,庭院中的鸟鸣风声她什么也听不见,甚至忘了要去推开面前这个趁人之危的家伙。
慢慢地,她才缓过神来,他的肩膀瘦削又平缓,硌得她的下巴有些疼。
“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真气你是个不开窍的木头,可有时候,我又庆幸你不通人情世故……”陆聿慢慢地松开了怀抱,低头垂眸看着洛川,“晚上,我们去看烟花吧。”
离开了他的怀抱,温暖一下子就没有了,洛川有一瞬间的不适应。
洛川回过神来,他墨若寒潭的眼眸此刻熠熠璀璨,望一眼便觉如坠星河。
洛川不由自主地点点头,明明她晚上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若是在以前,她会毫不犹豫地拒绝推开陆聿并拒绝他,可现在,她已经意识到自己身体里有些地方与以前不一样了,她开始眷恋温暖,哪怕只是一瞬间。
洛川低头看了一眼自己与陆聿的影子,月光下两人的影子交相重叠,近在咫尺,庭中偶有风叶鸣廊。
连着两日奔波,温之岩派下人过来请陆聿和洛川,说是一同前去赏烟花。
是夜,一行人迤逦而行。街上人潮涌动,灯火通明。
温之岩落在一行人身后,这样的花灯他已不知陪多少佳人看过多少遍了。若非白方毓在他面前晃来晃去,被逼无奈,这样寡淡无味的事情他自不会做。
洛川自师父过世那一年后,便再也没看过花灯与烟花。而陆聿只每年年关时能有机会在自己的那一方小天地里见过夜空中绚烂烟花,如今置身灯海之中,身旁便是洛川,陆聿竟也不觉拥挤吵闹,只信步徐行。
白方毓没有急着去摊子上猜灯谜赢花灯,却只跟在洛川身边,偷偷问她:“你不是说有些累,不想出来看花灯么?怎么又出来了?是因为温石还是因为陆聿?”
洛川的心思陡然被人看穿,脸上顿时飞起一片霞红,结结巴巴道:“我,我没有——”
白方毓扭头看了看洛川身旁的陆聿:“我猜——”,白方毓故意拖长了尾音,“是陆聿?!”
此言一出,洛川只差没捂住白方毓的嘴。白方毓却一溜烟地跑到前面的花灯摊子上去了。
洛川用余光偷偷瞥了一眼陆聿,只见他脸上的笑意都快从弯弯的眉眼跑出来了,却还装恍然不知:“我什么都没听到。”
洛川又羞又恼,立时快步上前,将陆聿远远地甩在身后。
人群来来往往,洛川的步子慢了下来,停在了一家花灯铺子前。
那花灯铺子的摊子上挂着各式各样的花灯,与别的花灯铺子别无二样。唯一特别的是,摊主手上正在扎灯,竹篾在他手中灵活弯曲,不一会儿便出来了两个耳朵的轮廓。
“老板,你手上的兔子灯怎么卖?”洛川盯着摊主手上的兔子灯看了半晌。
正准备糊灯的老板见来了生意忙站起身:“您要不看看其他的花灯,都比这个好看,这兔子灯是给我姑娘做的,还没扎完呢……”
“没事,我等等。”
“可,我这是要给我姑娘扎的——”摊主脸上的神情有些为难。
陆聿的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老板,你看我用这个花灯来换你手上的兔子灯如何?”
只见他将手中拎着的蝴蝶灯放在摊子上,那蝴蝶灯的翅膀与触须随着烛光明暗而微微颤动,比起那老板手里的兔子灯可谓精致百倍。
陆聿见铺子老板还有些犹豫,又搁了点碎银子在桌上:“老板,夜里冷,早些收摊回家吧。”
饶是新帝登基以来,大胤边疆稳定,百姓安居乐业。但老百姓的日子总归还是紧巴巴的,那碎银子买下整个铺子的花灯都绰绰有余,老板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收了银子:“那两位稍等片刻,再有一会儿兔子灯就好了。”
陆聿笑了笑:“不着急。”
洛川这一次没有拒绝,只是静静地站在陆聿身边看着老板扎兔子灯。
薄纸一层一层地糊在竹篾上,然后再用朱笔给兔子点上眼睛。
接过老板递过来的兔子灯时,洛川由衷地朝他道谢:“谢谢。”
陆聿刚与陪着洛川再往前看看时,忽然被花灯铺子的老板喊住了,只见他抱着两个橙黄软糯的柿子从摊子后面追过来,往洛川手里塞了一个,又往陆聿手里塞了一个:“再过几天就是除夕了,这是自家种的柿子,两位好心人来年一定柿柿如意,万事顺遂。”
陆聿全然未想过,自己不过是为了兔子灯才给的这点碎银子,无心之举却换得艰难谋生的花灯铺子老板的感恩戴德和真挚祝祷,如此反倒教他心生惭愧。
陆聿朝衣衫寒酸的老板鞠了一躬,温言道:“多谢。”
老板亦鞠躬回礼。
洛川看着手中软软的柿子,忽然轻声唤陆聿的名字:“陆聿,你知道我为何想要这盏兔子灯吗?”
她的声音在嘈杂人群中显得缥缈又轻微:“以前小时候,师父还在的时候,每逢元宵节,她便会给我扎花灯。师父的手很巧,会扎各样花灯,但每次她都把兔子灯留给我……”
这是洛川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提及自己的师门。
洛川是被师父捡回来的,两三岁时便跟在师父身后,像个小跟屁虫。云翦门并不大,弟子也不多,除却掌门手中的那把乌云翦,整个门派实在是没有能拿得出手的东西,更未出过什么江湖高手。
就算是师门中唯一的女徒弟,可洛川的师父在师门中也不受宠,除了练武便是给师门打杂,日子过得平平淡淡。
饶是自己在师门过得并不算好,但师父却极疼她,也并不觉得带着她对于一个妙龄少女是个累赘。
只是这样安稳的日子并没有过多久,云翦门就变了天。
说起来,洛川已不太记得当时的情形。只记得师父带她外出访山,再回到云翦门时,师门只剩下横七竖八的尸体,那个总抢她花灯的小师弟也一动不动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藏在暗道里的乌云翦并没有被歹人找到。
再后来,一年三百六十日,她与师父每天都在东奔西走的路上。查明师门灭门真相成了她们此生唯一的任务,不知何时开始,她们被人盯上了,在安陆城,师父丢了性命,而她侥幸活了下来。
这条长街可真长啊,直到洛川讲完了这一切都还没走到尽头。
“谢谢你,陆聿。”洛川手中的兔子灯即将燃尽。
人潮中,陆聿忽然弯腰去牵她拿灯的那只手,她的手有些粗糙,掌心还有些薄茧。
陆聿接过她手中的兔子灯,将她的手掌翻过来,只见她的手掌布满了伤疤和薄茧:“这些年,一个人很苦吧。”
洛川摇头:“或许是一直都过着这样的日子,倒也不觉得苦。”
陆聿眼睫微颤,良久才道:“洛川,让我替你找真相,替你报仇吧。”
洛川看了陆聿半晌:“你最重要的事情是找齐四味药,我最重要的事情是找到真相报仇,我们道不同——”她苦笑一声,“不相为谋。”
说不贪恋陆聿的关怀和温暖,自然是假。可她心里清楚,陆聿心里也清楚,她与他本就不是一路人,不过是萍水相逢而已。
镜花水月虽美,却终有花败月散的那一刻。她又何必亲眼见证所有希冀一一落空、所有美梦消散如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