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龙骨
九州之大,洛川曾亲眼见过。她从江南一路沿着长江行至西南,又一路向北到了陇关,看遍了四季轮回,月圆月缺。
她原以为此生都不会再遇见陆聿。毕竟这天下之大,就算是有心想遇见另一个人,都是极其渺茫的一件事。
可谁知偏再一再二地遇见他。
无声的夜半,忽然起了一阵风,洛川回过神来,伸出手收了窗户。
在桌边坐了许久,洛川似乎想通了什么,起身收拾起了包袱。
她的东西向来少,不过来来去去的那几件罢了。
洛川转身阖上门,客栈里一片沉寂,只有楼下大堂里传来微弱的光亮。
洛川蹑手蹑脚地往前走,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呼唤:“洛姑娘。”
洛川脚步停在原地,却并未回头,就这样与身后的人僵持了片刻,她才迈开腿往楼下去。
“你抢走了我的救命药,难道不打算向我道个歉吗?”陆聿看着她背影逐渐消失在楼梯上,忽然诘问道。
“那真的是你的救命药?”洛川的脚步声轻轻地响了起来,她的身影渐渐又在楼梯口出现。
陆聿闻言轻笑:“怕我又骗你吗?”
洛川不语,只盯着他看,在等他的答案。
陆聿看着洛川油盐不进的样子,后知后觉地拉了拉快要滑落的斗篷:“你既不信,又何必来找我求证,就不怕我再骗你?”
他脸上也还是带着笑意,并无一丝恼怒和愤恨。可他越是这副举重若轻的样子,洛川越辨不出他所言是真是假。
陆聿似乎是在等待她未知的反应,但他嘴角噙着的一丝笑意,又像是早已对洛川的一切反应了然于心。
洛川僵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反应,见她神情恍惚,陆聿到底还是背过身,准备回自己的房间。
亲口告诉她,她抢走了自己的救命药,让她于心有愧,逼她就范,说起来也只有不要脸的他才能做得出来。
陆聿一边走一边摇头笑,笑自己的无耻与卑劣。
洛川看着他反常的举动,心下慢慢有了不好的预感。
她忽然小跑过去,抓住陆聿的手,将他的衣袖往上捋,露出一截手腕来。
入目的是密密麻麻的青色脉络,甚至都不用去摸他的脉搏,洛川心下便已明了,这一次,他并没有骗自己。
那日在燕王府,自己执意要抢走的千日红真的是他的救命药。
洛川缓缓松了手,心如这无边黑夜沉下去。
她动了动嘴唇,想张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陆聿看着她下意识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忽然笑了笑:“无妨,没了千日红,一时片刻我倒也还死不了,无须愧疚。”
他已自作主张地猜出了她说的话,又赶在她还没开口之前,便已原谅了她。
“洛姑娘,这是打算去往何处?”陆聿看她手上拎着一个单薄的包袱,她总是风尘仆仆的,总在赶往下一个地方。
“雁荡山。”
“巧了,我这一趟也是去雁荡山,听闻不日即是武林大会,陆某还未见过,过去凑个热闹。”
这话听着便不像真话,洛川下意识抬头看了眼陆聿。
陆聿被她这一眼看的立即说了实话:“凑热闹是假,去拿龙骨才是此行目的。”
“龙骨?”
“嗯,龙骨、优昙、雪莲和岭南蝉花四味药,缺一不可。”
陆聿见洛川问完又不再说话,忽然问她:“既然同去雁荡山,不如结伴同行,洛姑娘意下如何?”
洛川想了片刻,点点头。她虽是个怕麻烦的人,但她到底亏欠陆聿一回,千日红既已找不回来了,那总得用别的法子还回来。
“你何时出发?”
“天亮出发。”
“好。”
两人就这样静静在走廊站了片刻,才各自回了房。
翌日,地上的积雪已化得七七八八,只留了一些冰棱。
洛川一早便在马厩等着了,待看到陆聿身旁的温之岩和身后眉目如画的婢女时,洛川忽然又生出一种上当受骗的恼怒,但她把心头的不悦强压了下去。毕竟她也没仔细问陆聿,此行可还有其他人同行,说来也怪不得他。
反倒是温之岩看见洛川出现在客栈的马厩里意外得很,他眼神在陆聿与洛川身上来回逡巡,一副看好戏的神情:“天下之大,竟能在这一间小小客栈相遇,说来也是新奇。”
洛川只朝温之岩礼貌性地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便不客气地问陆聿:“哪辆马车是你的?”
陆聿步下台阶,将手中的暖手炉递给洛川。
那手炉是今早陆聿特地让江月准备的,洛川过得粗糙又糊涂,自然不会留意这些。
洛川并没有接:“不必,我不惧寒。”
陆聿不容分说,塞到她手里,而后走到旁边的马车旁,掀开帘子弯腰钻了进去。
洛川看着手中的暖手炉,还没来得及上马车,已有人在她前头上了马车。
那小巧的暖手炉用棉布套着,收口处的四方还各绣了一朵栩栩如生的梅花,若凑近了闻,还可嗅到缕缕幽香。
只可惜了这么好的东西,洛川将暖手炉塞进自己的包袱里,轻巧地跳坐到甲板上。
洛川右手拾起缰绳,左手虽持着持鞭,却不大敢用力。
见一脸笑而不语的温之岩已和婢女上了另一辆马车,洛川才用右手猛地一拉缰绳,左手吃痛使劲抽了一鞭子。
听得马匹扬踢,陆聿的声音忽然从车内传来:“洛姑娘,我让你结伴同行,不是让你来当马夫。”
洛川听出了他平静语调里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再扭头一看马车后面还跟着一个惊恐的车夫,他一路小跑过来,抢过了洛川手中的鞭子,把她赶到了车里:“这位姑娘,您就别跟小的抢饭碗了。”
洛川讨了个没趣,一手抱着自己的包袱,一手吃痛地掀开了帘子。
只见陆聿正盯着她看,脸上有些阴晴不定。再看那旁边面容姣好的的婢女,亦是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这马车原本坐两个人尚有富裕,洛川一进来,立时便显得有些拥挤了。
洛川悄悄地往帘子旁边挪了挪,陆聿见她手上空空如也:“暖手炉?”
这车内的氛围实在有些怪异,洛川如坐针毡。一听陆聿这么问,便忙从包袱里拿出了暖手炉,递还给陆聿。
陆聿却不接,只是稍抬了抬自己手中的暖手炉。那意思分明是在告诉她,我有。
洛川悻悻地又把暖手炉收回去了,心中一万个后悔。早知有温之岩与他同行,便不该答应他。
难道堂堂一个天光墟的门主还保护不了他么,需要自己这么一个无名无姓的人来护送他。
洛川越想越气,气自己没脑子,没主见。不过话说回来,这暖手炉确实好用。
马车一路疾驰,陆聿在车内静心读着书卷,而那婢女则始终挺直背脊,目不斜视。
洛川见路途遥远,时候还早,便倚着车壁闭目休憩。
谁知再睁眼,马车已经停了,陆聿他们不知何时下了马车。陆聿掀开帘子,轻声唤她:“洛川。”
见她还未醒,便伸手碰了碰她左臂,欲要将她摇醒。
未料刚一碰洛川左臂,她便疼得哼了一声,眉头紧皱,过了一会儿才惺忪睁眼。
只见陆聿掀着帘子,耐心地看着自己:“前面有个村子,我们中午便在此歇脚。”
洛川点点头,拎着自己的包袱钻出帘子就往下跳。
温之岩他们已在不远处的村口等着,看他一副了然深笑,洛川便知他们已等了自己一些时候。
四人一起往村子里走,温之岩双手背在身后,手里拿着那把常年不离身的折扇,状似无意地同洛川闲聊:“在金陵,陆公子可是特地到我天光墟兴师问罪,问温某为何不见洛姑娘的乌云翦?”
洛川无甚在意地说道:“不过是怕被有心人盯上,平日里已不大用了。”
“哦?”温之岩半信半疑,只看向了陆聿,他这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神情简直赤/裸/裸地写在脸上。
只不过陆聿和洛川似乎并不买他的帐,陆聿已先进了庄内,江月紧随其后。
温之岩也准备跟着进去,忽然被洛川轻声喊住:“温门主,有件事向你求证。”
温之岩闻声停下脚步,他已经很久没有同洛川做过生意了。自从陆聿出现后,洛川出现他身边的次数可比同自己交易的次数多多了。
见洛川往旁边屋子示意,温之岩便跟了过去。
洛川这才低声问道:“陆聿说需要四味奇药,龙骨、优昙、雪莲和岭南蝉花,是真是假?”
温之岩闻言一笑:“这可不像你洛川的行事风格。”
洛川不言,只是看着他。
温之岩被她盯得没办法:“真的。”
“那你们此去武林大会,是为了拿龙骨?”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哪有何必来向温某求证。”温之岩无聊地用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自己的手掌。
“你找了谁去拿龙骨?”洛川还在追问。
“这似乎与你无关,天光墟的规矩你很清楚,与你无关的,你是得不到任何信息的。”温之岩在消磨人的耐性上很有一套。
“与你做个交易。”洛川似乎早料到他会如此说辞。
“哦?”温之岩的兴趣一下子被勾了起来,不自觉尾调上扬。
“换我去拿龙骨,条件随你开。”
这下温之岩彻底来了兴致,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洛川:“陆聿给你开了什么条件?”
龙骨乃是今年武林大会的魁首之物,过五关斩六将只是开胃小菜罢了。最难的是那几位热门的魁首候选人,哪一位功夫都不比洛川差。
虽说洛川偷窃从无失手,这拿龙骨须得实打实地打上个几百回合,决出胜负。想全身而退实在是难事。
“这与你无关。”洛川语气平淡。
“这是武林大会,不是随随便便偷个东西。”
“我知晓。”
温之岩见她其实早已拿定了主意,低头沉默了半晌,才道:“洛川,你这种人最不该有的就是感情。”
洛川罕见地解释道:“那日在燕王府,我抢了他的救命药千日红。”
她长叹了一口气:“那日,他曾求我不要拿走他的救命药,可我以为他在骗我……”
温之岩听罢,过了片刻才说:“走吧,闻到了饭菜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