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负伤
等到陆聿发现不对劲时,洛川的血已经顺着木板渗进了车内。
陆聿猛地掀开车帘,赫然看到洛川的后背裹着布条,被鲜血浸润透了。
眼见洛川整个人摇摇欲坠,陆聿眼疾手快拉住她,又喊住连奕:“连兄,洛姑娘受了伤,我们暂且歇一歇。”
连奕闻言急忙勒转马头,陆聿已将洛川扶进了车内,动手去解她身上的布条。却未料想,布条早已与她皮肉黏连。
陆聿眉头微蹙,若贸然撕扯布条,必是连皮带肉剜下一大块来。
洛川见他迟迟不动手,便自己伸手猛地用力一扯,“嘶——”一声,黏连的伤口再度被撕裂开,露出一个碗大的凹陷,皮肉外翻,血肉模糊,伤口下方的衣衫与血早已凝固黏连在一起了。
陆聿低头看了一眼疼得冷汗涔涔的洛川,眼睫未颤,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轻轻地将金创药洒在伤口上,片刻才开口道:“只能先简单包扎一下,等到了城里,再仔细处理。”
陆聿罕见地向洛川解释道,他声音低沉,听起来像是怀有歉意,又像是有些不忍。
洛川此时神识已有些不清,以为他已上好了药,便挣扎坐起来,想继续赶路:“再不走,他们又要追上来了,我这个情况撑不了多久的。”
这让正低头在包袱里找干净布条的陆聿愣怔了片刻,镇南侯府近百来号人,他还真没见过脑子这么不灵光的,明明自己都快痛晕过去了,还想着要什么履约、什么承诺。
陆聿忍不住宽慰她,一开口却又讥讽得很:“洛姑娘还是先想想怎么保住自己这条命吧。”
或许是痛糊涂了,洛川忽然侧过脸看着陆聿,认真地问他:“我会死吗?”
一突如其来的四目相对让陆聿愣了一下,这是他第一次正视洛川的眼睛。她右眼里的那根白线依然明显,但眼神里已无冰雪覆盖般的冷漠。
她的眸色较常人要深一些,眉毛也与寻常女子细细的弯眉不同,密而齐整,颇有几分剑眉星目的坚毅,像极了她的性格。
陆聿知晓此刻的洛川已非平日的洛川,否则她绝不可能问出这句话,更不会有这样温和平静的眼神。
面对她的疑问,陆聿破天荒地迟疑了。
她会死吗?很明显这个伤口并不足以致死。
但此一行山高水远,他也不知前路还有多少坎坷。如果镇南侯一直抓不到他会怎么办?是狗急跳墙亦或是认栽?他不知。
也许明天他们就会死于黑衣人之手,也许会活到七老八十才会死,谁知道呢。
“躺下,我再给你上点药,就没那么疼了。”陆聿说话的声音不自觉柔和了几分。
果然是已经神识不清了,洛川竟听话地附身趴着,等着陆聿给自己上药。
陆聿尽可能地轻手轻脚地往伤口上撒药,却只听得她低声央求,“师父,疼。”
陆聿心下一动,他看不到她的脸,只看得到她一双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手背上青筋一根一根地凸起来。
陆聿没言语,只低头从自己的包袱里找出干净的布条,递给她。
洛川不明所以地抬头望向他,过了片刻,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坐起身,乖乖地接过布条,就往自己身上裹,布条覆上伤口时,疼得她哼哼两声。
面对全无防备的洛川,陆聿忽然收回了已经靠近她耳后的手。其实只要他的手再靠近一点点,便可精准无误地撕下洛川脸上的那张面具,露出她的真面容。
可他不知为何,却突然改变了主意,伸手拿过洛川手中的布条,低头轻轻地替她裹住伤口。
洛川背对着他,垂首看着他骨节分明的纤长手指绕到自己的腰腹间,又绕回身后,直到帮她包扎好伤口。
洛川扭头看了看自己的后背,又看向陆聿,眉眼弯弯:“你的手好巧,一点都不疼。”
这是陆聿第一次见冷漠无情的洛川的笑。
这一笑明明如山间冰雪消融,可他却觉得不妙,伸手去探洛川的额头。
帘子此时忽然被人掀开,是连奕,他探进来半个脑袋,未料正巧撞见了这一幕,干咳了两声。
陆聿瞟了他一眼,揉了揉眉心:“她高烧烧得厉害,得尽快找到药铺。”
连奕将手伸到他面前摊开,两株洗得干干净净的紫苏赫然躺在连奕的手心里,根茎处还挂着水珠,原来他刚才是在附近找草药去了。
陆聿颇有些意外,连奕解释道:“来的时候,我在路上看到有很多紫苏,想着洛姑娘失血过多,容易有炎症。”
陆聿朝他点点头,松开了洛川身上刚系好的布条,接过他手中的紫苏,双掌揉搓,直至沁出青绿色的汁液。
陆聿抬手,让汁液悉数滴在洛川的伤口上。此时的洛川整个人已经烧得迷迷糊糊了,紫苏汁滴在伤口上疼得她皱了皱眉头。
替洛川包扎好伤口,陆聿便从车内出来,坐在了洛川坐的那个位置,那里血迹斑斑。
没人知道她是忍了多久,才捱不住倒下的。
陆聿回头掀开车帘看了一眼半趴着的洛川,车内是极其浓郁的血腥味和紫苏的腥臭气味。
若放在平时,陆聿只怕早就掩鼻远离了。今日,他却只是心思沉沉地放下帘子。
原本在马车周围望风的连奕见陆聿已勒了缰绳,便也翻身上马,两人一路疾驰。
一路绿影重重,而陆聿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却是侯府出逃的那夜,洛川带着他一路厮杀。
温之岩狡诈,拿镇南侯府机密来交换出逃侯府的机会,但他却为自己送来了一个最靠谱的护卫。如此看来,陆聿反倒觉得温之岩似乎并没有那么可恶。
从益州一路沿长江而下,虽侯府追杀不断,但庆幸的是都一一化解了,唯一奇怪的是持软剑的那黑衣人并不像是镇南侯府的人。
镇南侯府的侍卫都是从行伍之中百里挑一选出来的,左臂烙有军印,可那黑衣人身上却没有。他仔细检查过黑衣人的手掌,有薄茧,中指关节处却是厚茧,指甲缝里有墨渍,像是常年提笔写字所致。
而镇南侯府里有机会常年提笔的唯有副将罗斌,也就是说,自小镇方向而来的黑衣人并不是镇南侯府派来的。
除了镇南侯府,还会有谁知晓他出逃之事,又会有谁如此在意镇南侯府的变动?这群黑衣人会是谁派来的?陆聿心中渐渐有了别的猜测。
马蹄飞奔间,眼前的景色已有青绿变幻成了金黄。陆聿和连奕在林子的出口处勒停了马匹。
再往前,便可瞧见进出城的农户和商旅车队。
时值深秋,城外的密林呈层层叠叠的金黄色,不远处的城门上高悬“安陆”二字。
青砖垒成的城墙生了不少青苔,来往的镇民也不算多,衣着朴素,但个个脸上都平静祥和。透过城门,从城外往城里望,能看见街坊旁是一排排的公孙树,高大笔挺,枝叶金黄。树下有小摊摆着摊卖红灯笼,红灯笼就挂在树下,一红一黄,色泽饱满浓郁。
马车自灯笼摊前经过,又来到了胭脂水粉铺,再往前,便是扑鼻而来的炸鱼的酥香和桂花糖藕甜腻腻的味道。陆聿闭眼,用力深深地嗅着这小城街坊上的味道。
自从被圈禁在自己的那方小院子里,他的脚再没踩过这院子以外的任何一寸土。逃出侯府已近半月,哪一日不是提心吊胆。唯有今日,他方能好好看一看这世间花红柳绿,闻一闻这家常小食。
两人在街上走了片刻,找到了小城里唯一一家客栈。揽客的店小二早早地迎上来,点头哈腰:“两位客官,是打尖儿还是住店呢,里面请——”
“住店”连奕边说,边将自己手中的缰绳递给小二。
陆聿掀开帘子看了一眼车内,洛川的伤势并无好转的迹象,仍然昏迷不醒。
那店小二显然被冲鼻的血腥味吓到了,往后退了两步。陆聿朝连奕使了个眼色,连奕立即明白过来,往小二手上塞了点碎银子:“家妹路上贪玩不小心摔下了马车,受了重伤,还请小哥帮忙去请个郎中,越快越好。”
店小二点点头,一溜烟儿就不见了。
连奕自认为很有眼力劲,替陆聿撩着帘子,他在等陆聿把洛川抱出来,他才好将马车和马牵去马厩喂料。
等连奕料理好回房间时,郎中已经来了,正在给洛川号脉,陆聿在一旁守着。
郎中捻了捻山羊须,走到桌边提笔写了一张药方,递给陆聿:“按这方子去抓药,一日三次。”
陆聿点点头,转而看向连奕。
一旁的连奕还未反应过来,陆聿是何意思。见郎中慢悠悠地说些有的没的,连奕把身上最后一点盘缠塞给他,又送他出了房门。
转身进屋的连奕正瞧见陆聿提笔在药方上添字,陆聿听见他关门的声音,知他会有疑问,主动道:“我的药也所剩无几了,正好让小二一起去买了。”
连奕点点头,接过他手中的药方:“那你好好歇息,我下楼去找小二。”
陆聿微微颔首:“多谢连兄。”
眼见连奕下楼了,陆聿瞧了一眼床榻上的洛川,她还未醒。
陆聿便踱步窗边,轻轻推开窗户,有只白鸽停在窗棂上。
陆聿露出淡淡笑意,看来岭南蝉花已有了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