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夜奔
益州城郊,漫漫长夜,流萤满天,难得的良辰美景。
可附身趴在屋顶的洛川并无闲心赏月,自日落时她便藏身于此,只待亥时一到,进府为一人易容即可。
镇南侯府的东北角落里有一处小院落,她要易容的人便在那院子里。
更深露重,洛川褐色衣袍被屋檐上的露水浸湿,而此时离亥时还有半炷香的时间。洛川不急不躁,静静地看着侯府的侍卫交接班。此时,侯府守备最为松懈。
洛川翻过屋脊,躬身在屋顶行走,一身黑色劲装与夜色融为一体。
顺利找到温之岩给她在地图上标明的院落,但洛川并没有急着潜进屋子,仍旧趴在屋檐上观察院子里的情况。
廊下的灯笼早早就灭了,只正屋里摇曳着昏黄灯光,在窗纸上剪出一个秉烛夜读的人影来。
洛川等了许久,见屋内再未有其它人影出现,才飞身而下,轻巧地从侧边的窗户翻进去。
灯下的少年闻声放下手中书卷,他似乎等了很久,一边咳嗽一边温语道:“你终于来了。”
眼前这少年不过十四五的年纪,灯下看去,只觉他眉眼含笑眸光深邃,而面色却苍白如纸,举止颇有些风流孱弱。听他气息,时强时弱,时长时短,想必这体弱之症由来已久。
洛川环顾房内,将厅中帘帷放下来,又将烛台移到床前,易容的面具和药水在床榻上一字排开。
那少年掀了帘帷跟了进来,见塌上都是物具,便靠着床榻,于矮凳上盘腿而坐。
“闭眼。”此时,洛川才说了进屋之后的第一句话。
少年依言阖目。
因着帘帷的遮挡,两人的影子才不至于透到屋外。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洛川便停了手上的动作:“好了。”转身低头去收拾自己的物具。
那少年不去揽镜自照,看看易容之后的脸,反而仍坐在矮凳上,同冷漠的洛川搭话:“还未请教少侠尊姓大名,在下陆聿。”
洛川并未理会陆聿,她的全部心思都在门外那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来人虽已刻意放轻脚步,但洛川已辨出屋外有四五人,下意识便背后握住腰间的短刀。
陆聿见她眼神戒备,立时便明白屋外有人。他忽然伸手拉住洛川,低声道:“黄金百两,换你带我离开这儿。”
洛川冷漠地扫了他一眼,推开他的手。
陆聿不死心地跟上来:“黄金一千两。”
洛川看了他一眼:“我没心情跟你在这里讨价还价。”
“若我今夜不离开这里,便只有死路一条。”见洛川不信,陆聿将衣袖往上路捋,露出胳膊上如蛛网一般密布的乌青经脉。
洛川正欲推窗的手停住了,她认得那是中毒的迹象。
陆聿苦笑道:“我留在这里,就算今夜不被打死,也活不过三个月。”
洛川迟疑了片刻,脚步声已在门前停住,再不走,只怕免不了一场恶战。
“我带你走密道。”陆聿趁洛川□□之际,忽然拉着她快步来到旁边的书架。
只见他拧转架子上的一方砚台,书架缓缓向两边移开,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来。
见她犹豫,陆聿猛地推了她一把,自己也躲了进去,书架缓缓合上的时候,侍卫们正破门而入。
洞内一片黑暗,陆聿刚吹亮火折子,洛川的短刀便破空而来,刀刃擦过火折子,架上了他的脖子。
火折子的余烬闪了两下便熄了,洞内又陷入了一片死寂。
陆聿屏住了呼吸,过了片刻,见这刀并没有往前进一分的意思,他才松了口气,解释道:“在下无意害你,为了自保不得不如此,请见谅。”
蔺韫已知眼前这人不可信,便绕到他身后,刀仍架在他脖子上,将自己的火折子递给了他,冷言道:“带路。”
绕过一重又一重的暗道,眼前终于有了光亮,蔺韫收回刀,快步走到洞口,扒开洞口攀附的藤蔓。
忽有一道暗箭自藤蔓之中射来,蔺韫下意识避身躲开,却听到身后一声闷哼,蔺韫心中顿感不妙。
她仓皇回头,那箭头正中陆聿的肩头。
紧接着,铺天盖地的暗箭都朝这一方小小的洞□□来,蔺韫来不及思索,将陆聿挡在自己身后。
暗箭还在源源不断地射向洞内,可身后的这个少年捱不了这么久。
“躺倒”蔺韫侧脸命令身后的陆聿,“待我解决了外面的埋伏就会回来救你。”
话音刚落,蔺韫便化身利刃飞身而出。
洞外,手持□□短刀的侍卫们一拥而上,外围的弓箭手将她围得密不透风。
那是一场苦战,蔺韫撑了许久,才赶在援兵到来前,带着中箭的陆聿突出重围。
马匹在林间飞奔,蔺韫吃痛地捂住自己的左臂,殷红的血顺着她的指缝往下渗。
狂奔了几里开外,身后渐渐响起了马蹄声,蔺韫回头望了一眼,一行十余人轻装简阵自密林中飞奔而来,为首男子□□正是名驹紫电,日行千里,快似风驰电掣。
“抓紧!”蔺韫一声喝令,拔下簪子就往马屁股上狠狠地扎,马匹吃痛,当即扬蹄嘶鸣。一番颠簸,蔺韫眼疾手快拉住了身后差点被甩出去的陆聿。
马匹在树林中一路狂奔,沿途茂密的枝蔓迎面而来,蔺韫不得不护住双眼。拉着陆聿一同跌下马,顺势滚进草丛里。
两人匍匐在草丛里,直到紧追不舍的马蹄声渐渐远去。
所幸只是左臂受伤了,蔺韫用牙咬紧衣角,撕下来一条布条,裹住伤口。
余光瞥到陆聿脸色乌紫,额前冷汗涔涔,青筋凸起,半个时辰前刚为他易容好的□□已被枝蔓豁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肩上的箭羽又没入了几分。
蔺韫从小瓷瓶里倒出一粒救心丹就往他嘴里送,从怀里掏出帕子递给他:“塞嘴里。”
陆聿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将帕子往自己嘴里塞。
蔺韫突然一把撕开他的领口,露出肩头的暗箭。
陆聿下意识紧紧地攥紧拳头,蔺韫手握箭羽,看了一眼他,低声道:“忍着。”
只见她干脆利落地拔了箭羽,陆聿肩头的血溅到了旁边簇簇直立的野草上。
陆聿差点痛得晕厥,蔺韫往那血肉模糊的伤口撒了一些金创药,用撕下来的布条子包扎好。
陆聿缓了片刻,才开口道:“多谢少侠救命之恩。”
蔺韫没看他,只侧耳趴在地上听马蹄声,冷声道:“陆公子想逃出常宁侯府有的是法子,何必借着易容的名头,来让我送死。”
蔺韫再蠢,也看得出今晚这桩生意易容为虚,被他诱骗救他逃出侯府才是真。
陆聿看了看自己肩头的伤,语气和软又虚弱:“可我是因少侠才中了箭受了伤。”
“你——”蔺韫竟一时语塞,不知如何辩驳他。
“若少侠知晓此行是要救我出常宁侯府,而非易容,还会接这单生意吗?”陆聿见蔺韫低头不语,又连番发问。
常宁侯府,当今数一数二的异姓侯爷,权势煊赫,盘踞益州几十载。益州乃至周边州郡的百姓只认常宁侯爷陆晋,不认当地父母官。如此富贵之地,自是无人敢去招惹。
蔺韫见他伶牙俐齿,不想与他多做辩论,只半蹲在他面前,示意他攀上自己的背:“用不了多久,追兵就会掉头回来。”
陆聿看了眼比自己矮了大半个头的蔺韫,逃命要紧,便也不再推辞。
蔺韫背着他快步往草丛更深处去。
等她带着这个身体羸弱的侯府公子潜进益州镖局的内堂时,温之岩头也没抬,只拨了拨灯芯:“你晚了一柱香。”
又无不遗憾地叹道,“可惜了今晚花蕊娘子的惊鸿一舞,看来无缘得见。”
益州镖局只是天光墟遍布大江南北的暗桩之一,温之岩离了金陵,千里迢迢来此正是为了花蕊娘子的惊鸿一舞,而他之所接了侯府公子这单生意不过是顺手罢了,说起来这侯府公子还沾了花蕊娘子的光罢了。
世事有时就是如此不公,蔺韫因天光墟门主温之岩的故意隐瞒,差点在侯府丢了半条命,而“罪魁祸首”——温之岩却在为自己痛惜错失美人一舞。
昏黄灯光在蔺韫脸上跳跃,她眸色沉沉:“我为何会晚一柱香,这桩交易你到底隐瞒了多少东西,你自己心里清楚。”
温之岩摇了摇折扇,抬眼看似打量了下一身狼狈的蔺韫,眸光实则在那侯府公子身上。
只见那人发丝凌乱,脖颈处不少划伤,肩头那处伤势最重。脸上被豁开的口子全无血色,露出了易容的痕迹。
“怎么,就这样交差?”温之岩轻嗤一声。
蔺韫已有不满,眉头微皱:“今夜变故重重,他日我自当偿还这次失手之过。”
温之岩摇了摇折扇,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抬眼看向那人,悠悠问道:“常宁侯府陆聿?”
陆聿正是蔺韫拼死从常宁侯府救出的侯府公子名姓。
蔺韫喂给他的救心丹撑不了多久,他并没有闲情雅致与温之岩闲聊:“正是在下,今夜疲累,我要歇息了。”
温之岩嘴角轻挑,似笑非笑,少年人啊,脾气似乎都不太好。
温之岩唤了贴身婢女过来,令她带陆聿去厢房歇息,又给他拿了上好的伤药给他包扎伤口。
待陆聿与婢女离开,蔺韫仍杵在书房之中,双手抱胸,冷漠地看着他:“更夫王鲁的下落。”
温之岩瞧了瞧她油盐不进的样子,嘴角笑意愈浓:“有人出高价要寻岭南蝉花,一月内交货,接不接?”
蔺韫不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温之岩。
温之岩弯了弯嘴角,笑得无奈又痞气:“你要的人,木渎霍家有他的消息。”
“岭南蝉花这单生意,你接不接?”温之岩无聊得玩弄起自己的折扇。
“不接”蔺韫干脆利落地回了他两个字,转身便跃上了屋脊,消失在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