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扎心了
好死不如赖活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岑迎春眨眼工夫,就接受了重生这个事实。
世上没有后悔药,她却比别人白赚一辈子,偷着乐去吧!
人逢喜事精神爽,就连病气都退后三分。
岑迎春瞧着西墙头眼巴巴瞅着她的娘俩,大发慈悲地给了准话:
“没错,这人参不能胡乱吃,是药三分毒,吃错了能要命。你们得先上医院问问大夫,人家才是专业的。”
至于数字帮啊算命啥的,这年月说了犯忌讳,她可不承认。
这人活着就是麻烦。
“今年是几几年啊?算了,你俩赶紧回屋吧,快别搁墙头出洋相了,当心来阵风把你俩都给飕飞了。日头这么大,当心再中了暑气。”
岑迎春右手攥着自己左手腕子数脉搏,觉得心跳有些快,指尖下一片黏腻,全是虚汗,也怕着了风发烧加重,没心思跟人闲聊,着急忙慌地要回屋吃药。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甭管安乃近有啥副作用,药劲儿是真的大,退烧妥妥的。
再说了,这年月在她们乡下卫生院,未必能买着其他好药,这就不是钱不钱的事,是有没有货的问题。
于彩凤这点子工夫,如同孙猴子被投进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滚过一遭,七荤八素身心俱疲,刚得了救命人参的喜悦泡泡一下子被戳破,蔫哒哒的没了精气神。
但还是要感谢人家的提点之恩,别别扭扭回她一句:
“明天就是八月十五,秋老虎都不使劲了,哪来的暑气。”
到底知道她是好心,又描补一句:
“啥好话搁你嘴里吐出来,都不中听,你是吃炮仗长大的?”
岑迎春被她白眼一翻,还觉得挺提神醒脑的,有种大梦初醒的真实感。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背后给我起外号,大炮向鬼子头上轰去,爱叫岑大炮就叫吧。不做亏心事,别怕鬼敲门,我又没造你们谣。”
岑迎春嘴上嫌弃着,脚下却已经挪过去,踮脚伸胳膊帮忙搀扶一把,生怕这娘俩不留神再给摔个好歹,那可真是雪上加霜了。
于彩凤感激地看她一眼,松开扒墙头的左手,改为扶住梯子,抱着儿子慢慢往下退,嘴里还没好气地又刺回去:
“是,你没造谣,你身正不怕影子斜。可你不知道实话容易伤人?哪怕你换个好听点的说法呢。谁不爱听好话,良言一句三冬暖知道不?难怪你不招人喜欢。”
岑迎春一噎,抿抿嘴,才又输人不输阵地反驳:
“我那是正直,刀子嘴豆腐心。”
于彩凤没搭理她,直等抱着儿子踩着实地了,这才松口气,抬手先掏手绢擦擦儿子额头细密的冷汗,将他密密实实护在自己个儿的影子里,才抽空怼她一句:
“别人天天拿刀子戳你心窝子,你乐意不?”
说完扭头回屋。
她得赶紧收拾一下,带儿子上县医院看大夫!
岑迎春怔怔站那,下意识抬手捂住心口窝。
真,扎心了。
原来刀子嘴豆腐心也不全是句夸人的好话。
本想往自己个儿脸上贴金,却被无情地打了一巴掌,岑迎春只觉得脸上烧得慌。
以前咋没人跟她说实话?害她自以为是了一辈子,也不知道无心之下得罪过多少人。
不对,以前于彩凤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
当时她咋没当回事呢?还一直嫌人家嘴坏,人品不好。
是了,都是她的好儿媳贴心小棉袄一直在她耳朵边嘴上抹了蜜似的宽慰开解,夸她真性情,夸她耿直不虚伪,是这世上顶顶难得的正直之人;
说啥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她要是放在古时候,那就是忧国忧民的忠臣义士,要被写进史书流芳百世的。
错的不是她,她只是嫉恶如仇,眼里揉不得沙子,不肯姑息养奸罢了。
主席也说,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人无完人,她指出别人的缺点,那是在帮人进步,是三人行必有我师的那个老师。就算别人一时间体会不到她的良苦用心,日后总会感激她的。
岑迎春倒没指望别人感激她,她是真的想帮助人。
全国同志都在积极上进,热情似火地建设伟大的新华国,她当然也义不容辞,想尽自己的一份力,帮助其他同志一起进步。
她一直觉得无愧于心,于是在“直言相谏”的路上越走越远,当真信了那句刀子嘴豆腐心的邪。
如今被人当头棒喝,她才幡然醒悟,原来真是她错了。
好心办了坏事。
改,必须改!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两世为人,她总得有点长进。
岑迎春慢吞吞挪回屋里,打开手里攥着的塑料袋,撅了一片安乃近和水咽了。
有错改错有病治病,这没啥可矫情的。
吃了药,岑迎春脱鞋上炕,把花花绿绿的被子一拉,蒙头就睡。
发烧么,吃了药片,再发发汗就好了,再睁开眼又是新的一天。
岑迎春这一觉睡得可沉,梦里头光怪陆离的,上辈子发生过没发生过的事儿全搀一块儿,累得她不轻。
“妈你醒了,喝水不?”
文毓捧着杯水过来,小心翼翼要喂给她喝。
岑迎春撩起眼皮,看看眼前只比炕沿高出半个头的小闺女,心里还有点怪怪的。
小闺女小时候也这样亲近过她的?那咋上辈子自己后来病死床头,她都不肯来看一眼?
小没良心的那么记仇,不就不让她画画么。
也不看看她画的都是些啥玩意儿,净爱画些脱了衣裳光着身子的男女模特,那能看么?别人该怎么说她?
丢人。
再说了,画画又费钱又费事,有那工夫学点啥不好,非要犟。
画画能当饭吃?谁吃饱了撑的去买幅不正经的黄画挂家里头?那就不是条正经出路。
有道是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才是正道。毕业以后就算不能接她爸的班搞科研,找份正式工作也不难。
一个女孩子家家的,脚踏实地安安稳稳过日子不好么?非要搞什么艺术,张嘴闭嘴追求梦想,她看她是在做梦!
岑迎春瞅见倔驴似的小闺女就想训她,话都到嘴边了,又想起睡之前才立下的誓言。
多说多错,沉默是金。
于是她又硬生生忍下了。
上辈子她倒是训闺女了,可又得着什么好了?人家又不领她的情。
罢罢罢,儿孙自有儿孙福,一个个主意都大着,她索性不管了。
她都撞过一回南墙,该回头了。
“妈?”
文毓被她妈这样式儿盯着,不安地搓搓脚尖,小小声喊她。
小女孩的心思格外敏感,立即察觉出妈妈现在情绪好像有些不对,但又说不上哪里不对。
她要不要提前认错?
可她真的喜欢画画,甚至现在就想把眼前的妈妈立马给画下来,总觉得有种很不一样的神韵,特别吸引人。
文毓捏捏发痒的手指,识时务地忍住了,没敢当面捋虎须。
她妈在家说一不二的,她人在屋檐下能怎么办?好想快点长大啊。
岑迎春欠起点身子,兜起的凉风灌进被窝,凉得她打了个寒颤。
她捂出一身汗,被窝里都溻透了。
岑迎春忙掖掖被角,把自己个儿裹得严严实实,只伸出一只胳膊接过那杯水,仰脖干了。
水有点凉,清晰地一路向下,激出便意。
岑迎春也懒得计较小闺女心思没许海燕细腻,连杯水都倒不好,能有杯喝的就不错了。
她将空杯子搁回孩子手上,对上小闺女无措茫然的视线,没好气地挥手:
“我没事儿,玩你的去吧。”
等着挨训的文毓:……
岑迎春见小丫头一脸见鬼的表情,心中滋味难明,只想着眼不见为净。
“我的意思是说,我这里不用你了,你出去玩吧。”
决心好好说话的岑迎春语气生硬地解释。
看着眼前惊了一惊,愈发像只秃尾巴鹌鹑的乖巧小闺女,再想想前一秒还在梦里跟她对吵摔门离家出走的大文毓,岑迎春难免生出些两分隐秘的喜悦。
咳,欺负个小孩子算什么本事?
岑迎春自我反省,语气却放得更柔和,嘴角甚至微微往上翘起:
“好孩子,谢谢你给我倒水,我嗓子正干得厉害。”
立竿见影。
岑迎春满意地发现,眼前翅膀还没长硬的小闺女,更惶恐了。
跟见了鬼似的。
“不,不用谢,照顾妈是应该的。”
文毓退后两步,紧张地咽口口水,结巴了一下,也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啥。
眼前这个真是她妈?岑大炮哑火了?
“妈你没事吧?是不是身上没劲,难受得厉害?要不咱上医院看看吧?我去喊姥姥!”
文毓并没有受宠若惊,反而忧心忡忡地建议,扭头就要出去叫人。
“站住!”
一声熟悉的断喝,吓得小丫头一激灵,脚下立马跟打了钉子似的停下,回头露出一抹安心的笑容来。
这才是她熟悉的亲妈,刚刚可吓坏她了。
岑迎春没好气地瞪了没出息的小闺女一眼,给口好气还不乐意了?
这可不是她不愿意好好说话,都是被逼的。
“我没事,不用上医院。你哥你姐呢?”
更别去找她妈,她现在没力气应付她。
岑迎春瞥一眼墙上挂的月份牌,大喇喇的红字映入眼帘。
好么,9月8号中秋节,1976年。
那明天可是个大日子。
不单单是那位备受国人爱戴的伟人离开人世,就连她那个不省心的大闺女,也在这一天被人贩子拐走了。
这回她非得把那些黑心肝的拐子逮住不可!丧良心的。
文毓直面气场骤变的亲妈,白着小脸悄悄后退两步,怯生生小声答:
“哥前天夜里走了就没来信儿,姐上海燕姐家住了。”
“上许海燕家了?昨晚上没回来?”
岑迎春眉头一挑,想起模糊记忆里许海燕似真似假的话:
再告诉你一个秘密,你闺女小时候被人拐走,其实那个人贩子是我特意招来的。
“赶紧把你姐给我喊回来!”
“哎!”
文毓吓得蹦个高,一溜烟跑没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