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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庄思仪番外一:同生共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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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般来说,灵是不会沾染上凡间因果,更不会与人发生纠缠的。

    大部分灵都是从天地间最钟灵毓秀的事物间蕴养出来的,所以他们也都一心大道,只希望自己能感动天地,成就大道。

    但司懿是不大一样的一个灵。

    他是从一面镜子里头的生出来的灵。

    按理说,镜子是人做出来的,再是巧夺天工,也得不到天地的钟爱,再给一场造化。

    可偏偏有一个蠢女人,也不晓得是和这镜子有什么宿世缘分,每一世都把它给拿到手里,自己却每一世都早早离世。

    死因千奇百怪,但逃不掉的是,这个女子总是死得很甘愿,一点儿也没有怨气。

    这样一世也就罢了,可千年下来,她从未有过怨气。

    从未。

    所以,她慢慢入了天地的眼,在第一个千年的尾巴上成就了一颗冰雪之心,此后她每一世都将得命运钟爱,顺遂幸福。

    第二个千年开始了。

    结果在第一世,她便没过上顺遂幸福的日子,还落了一滴血泪。

    血泪里头蕴藏天地灵气,还有她自己舍弃的冰雪之心,掉在了她死死抱着的镜子上,为镜子引来了灵气。

    于是司懿便有了灵智。

    放在现下的规则里头,一面镜子本来只能成精,但因为她的血泪、她的情思,这面镜子生出了天地造物的灵。

    一只与人有着因果的灵。

    灵不能与人有因果,这样天道偏爱的造物,沾染上因果就如同仙人堕魔,甚至只有身死道消的可能,而无其他求生的机会。

    所以其实从一开始,他便知道自己是会死的。

    或早或晚,但一定会有那么一天。

    可司懿又不是什么钟灵毓秀的天然生灵,他生有情思,恶劣得很,便是死也想要被她给记住,才算是不枉费了他为她而生的这么条命。

    怎么记住呢?

    司懿就想到,她死了很多次,遇人不淑时,她死前情绪最激烈。

    那就这样好了。

    先化作人形,然后再将她勾引到手,最后告诉她,他是来还债的。

    哦,对了,这一世的因果牵连,会让他们同生共死。

    但那有什么关系呢?

    她还有来世的呀,他才是真的要灵归天地,再等待机会才能修成新的灵。

    就算有灵这一族的传承记忆又如何?那个灵已经不是他了。

    所以司懿觉得,同生共死这回事,实在是不大重要。

    他首先得有个人形。

    于是他将她舍弃的冰雪之心在恶灵寄宿的地方锤炼——那是他从前落在一个道士手里的时候,被强行赋予的责任。

    借着当时忽然出现的蓬莱神女的帮助,他提前成就了自己的灵骨。

    灵骨既成,他便迅速修炼出了人形。

    虽说灵通常是相由心生,但镜子生出灵之事并无先例可循,天道便随镜子的特性,赐予了他与这一世的她一般的相貌。为着自己的目的,他又选定了男子身。

    她这一世名叫庄思仪。

    他踌躇几番,最后择定了司懿二字为名,与她名字读音相仿,更能说明他们之间的羁绊。

    待他终于能显形,出现在她面前时却并非是个好时机。

    她彼时已成婚三载,与丈夫相敬如宾,不甚和睦,一直独自在落英山庄中修养。

    当然,司懿并没有什么仁义礼智信的道德观念,就算他夫妻二人关系好又如何?

    只要他挑拨得好,总能将庄思仪算计到身边就是了。

    毕竟这个时候的他,还是一只恶劣得无法无天的灵啊。

    他用了一张无害的面孔接近她,谋夺她的信任,最后蛊惑她——改变这个世道,离开这个她并不喜欢的夫家。

    庄思仪自己不知道,但他冷眼看了千载,却懂她每一世的无奈与释然。

    她天资聪颖,又素有家世傍身,如此天之娇女,却总因对女子不公的世道,而落得或困守深宫、或长居内宅这样的结局。

    再者,她又时常会遇人不淑,做个郁郁而终的深闺怨妇也是常事。

    尤其是她的上一世。

    ……

    上一世她同样出身高门,因家族与皇室间的制衡无奈入宫。

    明面上得帝王宠爱,却因家世而无缘后位,整日里与三千佳丽虚以为蛇,唯一的慰藉便是帝王之心,总愿意厚待她几分。

    家族后来因为政治斗争而败落,她忧愁郁结,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告诉她“莫怕,孤会护你一世荣宠。”

    可直到京都被起义军攻入,末帝派遣心腹连夜将平日里最是不起眼的徐昭仪送出宫,带着大把真金白银南下避难。

    她终于明白了,三千宠爱在一身,不过是用她当了个靶子。

    她不是羡慕那位徐昭仪,她只是有些恍惚的想到,自己家族出事,当真是因为自作孽不可活?

    还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十万起义军入城,末帝自刎于城门之上。

    她作为宠妃被带在身边,听着城下那些起义军对她的污言秽语,听着残破的军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听着城中百姓绝望无助的呐喊与哭声。

    也最后听见了末帝拼着最后一口气,满足地笑着轻唤了一声“昭昭”。

    没有哪一刻,她如此明晰过,自己天真得像个笑话。

    那被家人、被好友、被帝王称赞过的赤子之心、剔透心肠竟是个索命的玩意儿。

    她从城墙上跳了下去。

    一身繁复的红色华服如炽烈的火一般绽放开来,在战场上留下惊鸿的余烬。

    袖里是因被帝王带过来太突然,而未曾收放好的一方小铜镜。

    铜镜与人一同摔在地上,落到了她的脸颊旁边。

    她的脸颊上有血和着泪一同流下,但又或许真的就是从眼眶中流下的血泪。

    血泪淌到了铜镜的身上,于一片苍茫中滋生出了万千的情思,最后化作丝丝缕缕的青烟融进了那一点灵智当中。

    是以也只是那面铜镜才知道,她才不是殉情。

    在失去神志前的最后一刻,她放下了所有仇恨。

    她也不愿保留那颗受到天道偏爱的冰雪之心,平静而寂寞地迎来了自己这一世的终结。

    说是殉情,其实殉国更为贴切。

    ……

    是以司懿觉得,她这一世不需要其他的情。

    他在她身边,无论是什么情愫,总归不会那样背叛哄骗她,她只要随心而为就可以了。

    所以他明里暗里的告诉她,你想要什么,都可以不择手段的去得到。

    他算计得很好,但没太料到自己会喜欢上她。

    或许是因为因果羁绊,或许是因为命数相连,他如从前那千年一般看着她聪明狡黠、她美貌动人、她心机深重、她勇敢包容……

    总之,他越发觉得她哪里都好了。

    唯一不好的是她越来越喜欢试探他的底线,而他的底线也不自觉地顺着她改变。

    庄思仪后来当了十来年女帝。

    他也做了她名正言顺的皇夫。

    这世上不会有谁比他更了解她,他最清楚庄思仪想要的才不是皇位,她只是要改变这个世道,而当皇帝是最最方便且名正言顺的。

    是以在她的努力成果初显之后,他便日日给她吹耳旁风,让她随自己浪迹天涯。

    生长在繁华地界,从未远走过的姑娘怎么会不因天地广阔而心动呢?

    尤其是她这样本就与众不同的姑娘。

    所以其实还算顺利。

    他们假死后离京,去了很多很多地方,看遍了世间万般景致。

    她在年年岁岁的流逝中逐渐青丝变华发,脸颊生了皱纹,最后,连几十年如一日挺拔得仿佛可以顶天立地的脊背都不再笔直了。

    她如这世间任何一个凡人般迎来了苍老。

    可她不怨不艾,自得其乐。

    容貌与身形的变化对于司懿来说并不要紧,令他觉得慌张的,唯有庄思仪如溪水般缓缓流失无可补充的生机。

    他干预不了生老病死的大事,行将就木是所有凡人都逃不开的结局。

    他知道他们会一起走向这一世的终结,可他只这一世,不像她拥有来生。

    他实在是太不甘心了。

    他们在一起的时日,比起那上千年的孤寂来说,实在是太短暂太短暂了。

    直到那一天。

    那天阳光明媚,天气很好,江南的冬日远比京都温暖,最适合庄思仪这样七老八十的老太太坐在秋千上晒太阳,仿佛能借着阳光驱散去身上浓重的腐朽气息。

    司懿很少自己去给她推秋千了,他近些年来越来越喜欢紧靠着她坐在一起,一分一秒也不肯放过地看着她,驱使着自己也所剩不多的灵力晃动秋千。

    庄思仪精力不济,成日里困倦,靠在他的肩上,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她说:“司懿,变回去让我看看吧,我都快想不起来,自己年轻时候的样子了。”

    自打她的面容显示出无可掩饰的苍老后,司懿也再也不用那张年轻的脸了,他难得固执地拒绝了她的心意,仿照着她的面容,为自己也造就了一副日益苍老的皮囊。

    也因着上了年岁,鹤发鸡皮,二人的面容落在别人眼里,就算相像也不会有什么流言了。

    凡人毕竟是种很有意思的生灵,幼年时大多相似,老年时殊途同归,年轻时候的千姿百态好像只是昙花一现。

    司懿看着她昏昏欲睡的侧脸,道:“好。”

    一道细细的青光划过,仙风道骨的老头子就变回了风情万千的青年人。

    庄思仪努力地撑起身子,眯着眼看他的脸,干枯消瘦的手指顺着他的脸颊一寸寸地抚摸着,慢慢地露出个心满意足的笑来:“我从前……原来这么好看啊。”

    司懿垂眸,握住她的手:“不,你比这还要好看。”

    庄思仪就又笑了起来,摸着他的眼睛,叹了口气:“我记得的,你这双眼睛比我的还要好看很多,你尽知道哄我开心。”

    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是世间独一无二的纯粹干净。

    毕竟……那是冰雪之心的造物。

    司懿抿着唇瓣,不知道该说什么。

    庄思仪浑浊苍老的眼睛已经不再能如年少时般,轻易地分辨出他的情绪。

    她反握住青年修长好看的手,控制不住地闭了闭眼,呢喃着问他:“……司懿啊,我如果说,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你信吗?”

    司懿沉默了一会儿:“我信。”

    “那就好。”她就闭着眼笑了下,顿了顿,她又道:“司懿,我突然……想要一枝梨花的花魂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袭来。

    司懿的指尖不受控制地轻轻抖动,半晌,哑着嗓子应道:“好。”

    就算是温暖如江南,在冬日里也很难寻到梨花。

    司懿第一次不加掩饰地、急匆匆地化作青烟穿行过人群,落在不同的花丛中,寻找一枝有花魂的梨花。

    待他带着那一枝羸弱细小的花魂回到院子里,已是日暮黄昏。

    庄思仪静静地靠在秋千索上,呼吸都细微,手指紧紧地握着秋千索,华发与素色的长裙交织在漫天红霞中,瑰丽得动人心魄。

    那一刹那,司懿恍惚间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几十年前的流英山庄。

    她似有所感,慢慢睁开了眼,对他轻轻笑了笑。

    她的眼睛早已不是黑白分明的美丽,可目光却仍旧留存着当年的清丽婉约。

    她低声唤:“司懿。”

    他就上前去,将花魂送进她的手里,在她的身边坐下,伸出手臂紧紧地环抱住她干枯瘦小的身体,心仿佛被人狠狠地攥紧,却努力压抑着嗓音的颤抖。

    他说:“月奴,困了、就睡吧。”

    庄思仪倚在他的怀里,嗅了嗅手中的花枝。

    梨花香气清新扑鼻,她才满意地将花枝揣进怀里,头抵在他的胸口,顺着他的话慢慢闭上了眼。

    过了好一会儿,她大抵是不太放心,复又抬头问他:“等我醒了,你还会在我的身边吗?”

    司懿揉着她的脑袋,微笑道:“当然。”

    “那就好。”

    她这才终于放下心来,合上了眼睛。

    怀抱里微弱的呼吸声逐渐消散,青衣镜灵的身形逐渐虚浮起来,却一动不动地看着怀里的老太太身体中慢慢飘出一片纯白如羽毛的魂魄。

    他盯着那魂魄晃晃悠悠的飘向远方,指尖动了又动,还是没有阻拦,将目光转回了怀里的身体。

    那身体在青光缠绕下化作尘沙消散。

    受到反噬的青衣镜灵灵力流失得也越来越快。

    他看着那一枝跌落在地的梨花花魂,最后笑了起来,不知道说了句什么,转眼便随着风瓦解成丝丝缕缕的灵气,归于天地。

    ……

    “不要忘了我,你要说到做到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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