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05不怀好意的人怎么一个接一个
这是诡辩。
随着司懿的话音落下,庄思仪目光复杂,明确的只有这么一个结论。
她将镜子放回桌面,靠在椅背上,倦怠地闭了闭眼:“我说不过你,可若你以后再胡言乱语,我便让人随意处置了这镜子。”
士族庄氏养出来的贵女,自有气度,连生气都从不外化于形,只让人觉得不怒自威。
可司懿并不觉得怕,飘飘悠悠地绕着她转了两圈,心里头有些新奇,还有些疑惑。但她既然生气了,他自然没有再去出言“挑衅”的道理。
“罢了罢了,我不胡说八道了,月奴别气了。”他的眼里好似盛满了懊悔,整个镜灵都显得萎靡起来,“若是因我玩笑,再叫月奴气伤了身子,我实在是难辞其咎。”
庄思仪没去看他,只知道他围着自己转圈,面上仍垂着眸子,辨不出悲喜,心底却莫名想起前些年年节时只一个劲儿围着她转,死活不开口讨要压祟钱的小堂弟来。
堂堂一个千年镜灵,竟也会这般手足无措。
司懿尚且不晓得庄思仪对她有了什么奇怪的误解,只是眼看着她的神情回温了一些,又自去桌边端来了糕点与茶水,小心地送到她手边。
这般纡尊降贵的动作他倒是做得一点儿也不犹豫,庄思仪对上他的视线,只觉得他可真是个懂得哄人的灵。
庄思仪和他的对视不过须臾,便迅速在他的可怜兮兮中败下阵来,她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游移到他端着的茶盏上,伸手接过,轻轻啜了一口,算是不跟他计较了。
“算了,这次便只当你是不通人情世故吧。”
司懿目光闪了闪,正欲说什么。
忽而听见门外的子荷急急地敲了几下门,小声疾呼:“主子,世子爷过来后院了,我让小丫头前去阻了一会儿,可要奴婢现在进来?”
庄思仪忍不住地皱起眉来,回眸看了司懿一眼。
司懿本还有话要说,不想来了个讨人厌的家伙,还没办法对他下手,再接到她明面上的暗示,只好知情识趣地飘回镜子里头。
庄思仪在自己屋里的时候是喜欢随意些的,此刻不过穿着一身简衫,素净得很,钗饰也大多都拆了下去,只余一对挽发的素银簪子。
王永年是她的夫君,按当朝流传最广的《女规》来说:女子在夫君面前,非入眠时不得仪容不整,平日里当精心打扮,以慰夫君在外劳累之苦。
否则便是妇容有损,若夫家有意闹大,是能做休妻罪名的。
她不苟同这样的规矩,但哪怕是在庄氏本家,也不敢过分逾越。再者,成国公府最是看重规矩,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他们二人分房睡是习惯,更别说还长期处于京都京郊分居的状态,王永年夜中来访委实是突然。庄思仪都不用过分深思,便能猜出王永年前来又是来当“好人”的。
庄思仪深吸了口气:“进来吧。”
流英山庄虽大,可正院里头前院和后院再远也远不到哪里去,子荷不过刚为庄思仪整好头发系好外裳,还未来得及将桌面收拾妥当,门外便传来了一行人的脚步声。
漆成红色的木“吱呀”一声被推开。
王永年令小厮留在了门外,自己踏入了这许久没有来过的后院正房。
庄思仪半低着头,带着子荷迎上前去,躬身行礼:“妾身见过夫君。”
正房是全按着女主人的喜好装潢的,典雅古朴,随处可见上了年头的物件做摆设,鹅梨帐中香浅淡地充斥着整个屋子,所见所闻皆可看出女主人的品味极好。
而他的世子妃带着丫鬟站在他面前行礼,领口间露出一段纤细柔软的脖颈,那是一个脆弱的地方,却被柔顺而优雅的展露在他眼前,让他恍然间有种自己将她的生死哀乐都握在手中的快感。
王永年眸色沉沉地看着面前的主仆,伸手虚扶了一把:“思仪快快起来,我说过,你身子不好不必多礼。”
庄思仪顺着他的力道起身,并不看他,回身吩咐了子荷出去,才道:“礼不可废。”
王永年此人惯是如此,嘴上说得冠冕堂皇,可若她不行礼的事儿被人捅了出去,他也不会帮她说话。
子荷轻手轻脚地合上门扉。
王永年并未放开她的手,而是顺势从扶变成了握住她的手腕,带着她往桌边去:“咱们夫妻二人许久未见,先说说话吧。”
他用的力道不小,庄思仪用了巧劲,方才挣脱开来,言笑晏晏地行至桌边为他奉茶,只当不晓得他的意思。
“茶水倒还是热的,夫君若不喜欢,我再令人换茶。”
王永年便笑:“思仪喜欢的,自然是最好的。”
话这么说着,他浅浅饮了一口,却还是被苦得忍不住皱眉,到底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茶盏放下。
“我许久未来见过思仪,心里头惦记,特让仆从带了京都里时兴的钗环,只是一路太颠簸,怕行的快了伤到品相,专程送礼物过来的马车得明日才能到。”
庄思仪看见了他的动作,心里头轻嗤一声,自己端着茶也喝了一口:“那妾身便谢过夫君心意了。”
她不肯开口多说,王永年只好又换了话头:“听母亲说,这几日你忙着庄氏的事务,连赏花宴都不曾去,实在是让为夫愧疚。”
终于是进入正题了。
庄思仪漫不经心地用余光看了看博古架上新换的香炉,又去看架子上每日一换的鲜花,面上却像是低眉顺眼一派认真地在与他交谈:“夫君不必自愧,这是妾身自己选的。”
王永年又叹了声:“你既是我王家妇,照顾不好你,我怎能不愧疚?”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她的神色,却见她竟有些走神,一时颇有些不满。
“思仪?在想什么?”
庄思仪将目光从架子边懒洋洋扇扇子的司懿身上收回,轻咳了一声,扶额道:“适才忽然有些头晕,在夫君面前失仪了,实在对不住。”
实则她也知道自己其实失态了,可噩梦中害了自己的人就在面前,她又哪里能像往常一样拿出好脸色来应付?
这番话她说得倒是情真意切,王永年也辨不出真假,便只能耐着性子继续道:“思仪,你身体不好,这么忙下去,我实在是担心。”
庄思仪终于抬起一双如墨的眸子,说不出什么情绪地看了他一眼,复又低下头去。
王永年的背后忽而生出一股子刺骨的凉意。
她的语调平静和缓,目光好似漫无目的的落在了置放着花瓶的架子上:“让夫君如此挂怀,是妾身的不对。”
出身庄氏,难免要与富贵人家来往,说话做事也就更得讲究一个巧,兜兜转转的,决不会让人轻易撬出她不想说的话。
也正是因为庄氏女无论在哪方面都是翘楚,才会引得各方人物趋之若鹜。
王永年当年也是趋之若鹜者之一,但事到如今,他听着这样打太极的话,当年对其八面玲珑的钦慕却已经消失殆尽了,甚至觉着她实在是油盐不进。
“思仪你身子不好,庄氏事务繁重,若不然……暗地里交于我来处置,我是你夫君,自然会好好照看庄氏,这样思仪威望仍在,又能好好将养,也算是两全其美了。”
这样的话明里暗里他也不是第一次说了,只是显得有些过分急切,这倒还是第一次。
但急的是他,与她又有什么干系?
习处世之道的时候,庄思仪便牢牢记住,若是别人急了,自己就更急不得。
花瓶里是每日都要更换的梨花枝,白玉似的、略显泛黄的花瓣缀在枝头,像是也带了一点春意进来内室。
而司懿倚在墙边,不知怎么又将衣裳从月白色换成了天水化碧的青色,捏着花枝对她笑得很是怡然。
庄思仪很是疑惑,他分明没有拿着真正的花枝,但手里那花枝却与瓶中的一模一样。
可王永年那个碍眼的还在跟前,她也不好平白无故地发问。
“我知夫君是一片好意,可庄氏家规在上,要求历任家主事必躬亲,我也只好尽力而为。”
王永年就长叹道:“庄氏家规森严,实在是苦了我的思仪了。”
庄思仪似笑非笑地又饮了一口茶,苦的,回味却清甜,乃是庄氏每年自边关雍州千里送来的顶级云雾茶。
皇宫里一年尚且也不过十来斤的贡品,送来她这儿的却单就过了十斤。
她从小喝到大,最是喜欢后头的回甘,这教会了幼时的她何为“苦尽甘来”。
“苦尝多了,也是别有韵味的。”
她的话常会有让人不知所云的时候,很有些文人喜欢的弯弯绕绕。王永年听她说话听得云里雾里,脸上却不显出什么破绽。
“既然思仪心系庄氏,我也不好再多言什么,只望思仪保重身体,莫要毁了根基。”
他将“保重”二字咬的有些重,不仔细听不大听得出来,庄思仪听懂了,却仍觉得索然无味。
庄氏认主,又非是她死了便能为他所用,势力尚未到手,他也就敢在嘴上说说罢了。
王永年顿了顿,又道:“说来,二叔驻守凤凰关已有多年,不知可有传信说过什么时候回京都述职?”
庄思仪摩挲茶盏的指尖停住,修剪得宜的指甲叩在青玉的杯身上,发出一声脆响。
“当朝律例,边关大将无任期,只能凭皇令调动,陟罚臧否皆由圣上密令发出,不可泄露于外。二叔虽是庄氏人,却先为国人,自也谨遵国令,如何会让我知道?”
与国公夫人那等深宅妇人不同,她的身上有上位掌权者最基本的喜怒不形于色。
王永年看不出她在想什么,眼神探究。
庄思仪迎着他的目光,唇角带笑。
“夫君慎言。”
王永年便歉意道:“只是惦念着许久未见过二叔,想念二叔的棋艺,这才一时失言。”
他将想要拉拢庄氏二叔、当朝镇国将军的意图明说了出来,倒显得很坦荡——左不过是想接着裙带关系,在尔虞我诈的朝堂上再为自己添一笔助力。
这放在哪个大臣家里都不过是关起门来的常事。
庄思仪作出一副恍然大悟地模样,眉目含笑:“原来如此,倒是我多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