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我想家了
“师傅,去大方街的兴泰屋村。”这是向婧给我的位置,没饭吃了就去找她。
屋村环三面,遮荫蔽日,密密麻麻的门窗整齐划一的排列一层又一层,这里起码住了千号人。
我见到向婧的时候已经半夜三点了,她还在辛苦的监督作业。这是一条灰色产业,没有营业执照,没有产品证书,人们整齐划一的坐在流水线上装填一颗颗药丸。
——假药。
她正是这条线上的负责人。
“你不怕我告发你?”我眯着眼,装作心事重重。
她没回应我这句话,而是说:“我见过你,你没有见过我而已。”向婧微微一笑,伸手把我眯着的双眼用手指掰开,我发现她的手里多了一串佛珠,“我也是平原大学毕业的。”
“当初为什么不说?”
“我想你再见了我,我再告诉你。”她面色凝重,拇指转着佛珠,“我研二的时候,你在平原大学的社会学社做社长,我是社团的一员。每周可以看到你在台上开社团大会,我很喜欢你的声音,还有你无时无刻保持的严肃的表情。有一周的大会开的特别晚,几乎开到了快要关宿舍门的时候,你应该记得,因为那天你讲了一个很深刻的社会案例,剖析一个妓女。你讲的很动听,下面的社员也听的很认真。细节我忘得快差不多了,但是你在讲台上的模样我依然记得。再后来,你毕业了,我就再没见过你了。好了,话说回来,我觉得你都沦落到要偷渡来香港的地步,你自己都一身糟,何谈来告发我。”
“你都不好奇,我为什么会偷渡过来。”
“我不好奇这个,我好奇你在车站跟我分别前告诉过我,你曾经是个乞丐。这件事,挺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
“没什么不可思议的,你都信佛,怎么会看不透命这个东西。”
“说起来,我毕业就来这儿了,找我父母。其实这里的药不假,只不过没有制药凭证。爸妈盯着药厂,我盯着装罐。直到去年,我爸重病,随后货被海关扣押。全家在各方面周旋了大半年,爸爸最后顶不住了,走了。我们的身份证,护照都被收走了,但我爸爸临走前的愿望是要魂归故里。没办法,妈妈想到了坐偷渡船,我同母亲第一次坐黑船回去,带着父亲的尸体。而我这次回去是补办身份证的,我下次离开的时候就可以走明线了。但这一行终究不会长久,我迟早收山不干。毕竟,我还有梦想。我想游遍祖国的大江南北,最后陪着妈妈,住在山林间,寺庙里。我的人生很干瘪,枯燥。我不知道自己的明天是什么样子,所以我才想珍惜往后的每一天和珍贵的每一个人。有时候一个擦身,就再也见不到了,就像昨天一样,过了午夜,昨天就和你永别了。”
我呼出了一口气,似乎想通了一件事,我从乞丐变成学生,又做了警察、文员,短短几年体会了多少次人生。虽然常伴着遗憾和不甘,但是这终将是每个人都会经历的跌宕。
我说:“我想家了。”
“我帮你回去吧。”她拍了拍我的肩膀,像是在安慰我,“我其实还想让你剖析一下我。我存在于这个社会里,是个什么样的定位,是什么样的社会环境塑造了现在的我。不过往后有机会再说吧。你给我留一个你家的地址,我下次回家去看看你。”
我也开口向她要了家庭住址,我承诺会把这次返程她所借我的钱全数邮到她家里。她没有给:“等我去找你吧,相信你会把这笔钱亲手交到我手里。”
“那下次见到你,我会慢慢了解你,然后剖析给你听。”
她给了我足够的钱,我们做了约定,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我们会再一次相见,这是一件浪漫的事。
出港的行程平静且没有波澜,我到达湖北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找江叔,但寻遍我所能想到的所有地方都没有见到他。在渔市见到冯先生时,她说:“应该是你离开的那天,他在汉江边的小石墩上去世了。”
我止不住的落泪,伏在冯先生肩膀上抽泣。“最后一面也没见到…”我嘴里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直到没有力气,瘫倒在地。
太阳落山了,在一九九六年夏天的一个傍晚。我走在城郊的路上,身后跟着冯先生。
“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这一路上她重复的说。
“我要回家了,我不能再认识新的人了,我永远都在失去。”我转身向冯先生说道。
她轻轻地咬着嘴唇:“我曾经心里只有信仰,没有爱与被爱。但现在,我想体验一下人心中的爱与被爱。还是那句话,不管你去哪儿,我都跟着你。”
“可是跟着我你能够拥有什么呢?我又该以什么身份向家里人介绍你呢?”
“朋友当然是获得友爱。我没有朋友,现在只有你是。”
我想起了何老板对我说的话。
这些年,我面对那么多素不相识的人都能够真心以待,我与金先生相识多年,不更应该掏出那颗真诚的心来对待她吗?
“你准备好去接受现实生活的考验了吗?”
“你都可以挺过来,我相信我也可以。”
她并不清楚她将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或许她之前听过很多,或许正在经历着,但对她快意恩仇的江湖世界,将是千差万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