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断指
她正是慧灵讲的那个昆仑山下的女人。慧灵曾在这个故事中说过一句话:天下的女人都是一般可怜,只不过她们结束生命的方式不同罢了。
“前些年,这个镇子里还传有关于我的事情,他们都说是山底下来的商贩带过来的。我想再挣些钱,去南方,走的更远一些,那里不会再有人会知道我的事情。我的名字只说给你一个人听了。以后,我不会再提这件事,你也把它放到心里。就这样吧,好吗?”温羚整理了自己的头发,又把散落在地上的衣物捡起来穿到身上。
“对不起。”我低下头,我其实不知道这脱口而出的一句对不起到底是因为什么,但温羚似乎听懂了,又似乎只是接受了我的这句话。
“我不知道接下来的生活会带给我多少折磨,总之,今晚过了,就忘了以前所有的事情吧。”温羚笑着说。
我没有正面回应她的话,而是与她讲述了我的过去,讲完又对她说:“我们可能不一样,让我必须活下来的理由太多了,但生活绝对不是。而你的精神被抹杀了无数次,你只剩下要活下去的肉体了吧。”
我说出这样的话,在温羚的意料之外,但我确实是故意说给她听的,我想让她对生活有新的感悟和感受,而就是这么一番带着十足的伤害的话,直戳进温羚内心的伤痛范围。
她狠狠地盯着我:“你是说我,像个行尸走肉是吗?”
“你还没听懂我的话吗?你该好好生活了。”
“我觉得我现在活的没有一点问题,不用你教我怎么过。我已经被命数定下来了,它注定我这辈子就是要做一个轻贱的人。我如果不服从命数,我会死得很惨,不要劝我从良,你不要害我!”
她突然的歇斯底里让我惊愕万分。
我们就这样对峙了许久,这是一段尴尬的对视,我尽量把姿态放到最低,我想要温羚感受到我的诚恳,感受到我是想要真诚的与她一同解决问题。
可温羚并不领我的情,她打破了尴尬到让人浑身不自在的气氛:“以后不要再劝我从良了,要么滚蛋,找你要找的女人去,要么老老实实过每一天,不要再管我的任何事情。你还不配来改变我。”
“这么多年了,你该放过自己了!”
现在的我似乎每多说一句,她就多一分的声嘶力竭:“我凭什么放过我自己!那要看天意,神明什么时候放过我了,我才能走,我是在赎罪,求求你不要害我。”
“我怎么会害你呢,我只是想让你越来越好,让你过的日子慢慢配的上你!”
焦虑不安的她在房间里不停的转圈圈,手上还在比划着什么我看不懂的东西:“你让我从良就是让我背叛神明,我无法赎完所犯下的罪孽,我死后不能重生不能转世,像个孤魂野鬼游荡在世间,就是你害的,这样还说你是在对我好,你没有害我?”
这个女人变得越来越可怕了,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甚至有些疯癫。什么神明什么罪孽,什么孤魂野鬼,我开始不安。
忽然,她看向沉默的我:“你不能再深入我的生活了,我怕你会害了我,害了我维持了这么久的生活,我不想被神明制裁。”
她的言语间,还是有那个她不曾跟我提起过的神明。
我还是沉默。
她的话语越来越莫名其妙:“别再跟我说话了。别再说了!我受不了你那一字一句,是可怜我吗?是在施舍我吗?是看我过得还不够差劲不够像个鬼吗?”温羚紧绷起右手,颤抖的指着我的鼻梁,“你死心吧,你改变不了我,没人能改变我,我自己也不行!”
说罢,她又急躁地围着房间转圈圈,手上再次打着奇怪的手势,一圈、两圈、三圈,她突然站定,平静地朝我说:“神明说了,你得把你的一根手指砍下来给我,我就从良。能做到就做,不舍得就走。”
听罢,我骂了一声疯子,径直走出了房门。
天已经快破晓了。
我已经记不得之后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了,当我推开房门,捧着一根带血的手指,出现在她眼前的时候,她却又像疯了似的跑出房间,我的耳边长久的回荡着温羚逃离时的叫喊。
亢奋已经退去了,激情也渐渐地冷却,这时的我才感到了由手指间传来的剧痛和心灵被甩在低谷的无力。
最后我躺在了地上,不动了,任由断指的血不停流淌,我等她回来履行从良的诺言。我在这个房间一等等了三天,还不见那晚逃跑的温羚回来。
她又一次的将我们的约定当成废纸烧掉。
我离开了这个小镇,断指留在了房间的桌子上。
跟着镇子边境的西风走,西风路过的第一个建筑便是慧灵的旅店。这一带周围都是一些苦艾蒿,蛇麻黄等短命植物,就像我一样,各安其命,飘摇度世。
十二月的沙漠已然入冬,寒风刺骨,慧灵给我煲了暖汤,处理了伤口。
慧灵说:“世间感秋事,难寻第二面。没想到这个女人还真让你给遇见了。”
我下意识的逃避,而是问她:“你为什么有这么多故事可以讲?”
她回答道:“我第二次载你的镇子里有个说书人,每个月只说一场,说完书,就会给我们讲故事,我次次都不会落下。每个月旅店购买物资我便也定在了同一个时候,先去把物资给买了,然后去听故事。”
“这几个月又听到了什么新鲜的?”
“没啥有意思的,都是些历史故事,书里延伸出来的。沙漠地广人稀,也不是次次都有身边的事儿能听的。别的地方都是村挨着村,镇挨着镇,大漠就不一样了,村镇外面都是沙砾地,沙砾地的某个尽头才是另一个村镇。能传成故事的本来就不多,何况这里人还少。”
“我猜,你一定是听了他讲过你的故事,才会次次都去听故事的吧。”
“要不说我们有缘呢,你每次都能猜对。”
我与慧灵还在嬉笑,楼下传来了工仔的一声呼唤:“金先生来了。”
慧灵这才止住笑容,忙对我说道:“你快趁热把汤喝了,我下去招待一下,好好休息。”
我心想被称作先生的,一般不是老师就是德高望重的老者。喝完汤,我忙去到二楼的连廊折扇窗前偷偷的往下看,这个被称作金先生的,分明就是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气质威严,腰间别着什么,鼓鼓囊囊的。他的长相偏中性,细看下去并不像是个男人。
他眼神瞥向我,我竟下意识的躲开了。
慧灵对他毕恭毕敬,我看不出他的身份。
悄悄下到一楼,找了个角落才听到了一些内容。
金先生说:“楼庄子有个混球,二十多岁,人没了。本来这个混球死了倒是没什么,但是杀死他的是另外一个混球,这我就不能不管了。”
慧灵问:“我有什么能帮助金先生您的吗?”
“听说你跟杀人者有过来往,就来问问你。”
“有问必答。”
“那人常来你这儿喝酒,所以,你们应该很熟。”
听到这儿,慧灵点头,说道:“我知道。他现在就在这儿。昨晚喝了酒,早上才睡下,在客房,我可以带您找他。”
金先生欠身感谢。
过了一会儿,一个醉汉被工仔从二楼架了下来。醉汉还没啥意识,金先生向慧灵道了谢,拎着人就先走了。
我上前问:“这金先生何许人也?”
慧灵说:“你不用知道,干的都是惩恶扬善的活。”
“那不是警察的事情吗?”
“这里还有一个比较原始的做法。像绿林好汉那样。”
我点了点头,其实我不懂什么是绿林好汉,但是我听明白了她口中的金先生做的事情,那么绿林好汉是什么,就一目了然了,也让我想起了梦里的那个猎手。
慧灵瞧着我,打断了我的出神遐想,她说:“走吧,去给我讲讲你断指的故事。”
手指的伤口慢慢愈合,我耐着性子,把与女人的故事讲给了慧灵听。
慧灵并没有给我安慰,看起来很沉重,只是说让我好好在旅店里养伤,先不要过问世俗之事。第二天慧灵留了句话,要我记得准时下楼吃饭,就不见了,直到第三天的夜里才回来。
又过了大概半月,是一个晚上,慧灵提了一壶酒,告诉我她有些想念李敬然。
她哭了。我想到温羚,我也哭了。
我擦了擦眼泪,敬了慧灵一杯酒:“我也想她。”
我痴笑,她也痴笑:“去找她吧。”
大漠里的风光无限,也没能沉下我的心。
这一晚,我久久难眠,自己活过这些年,在平原天为被,地为席,却在这片沙漠为难了。
最后我听了慧灵的话,决定回镇子里找她,来到当时租住的公寓,我平缓了很久自己内心的悸动,像往常一样一步一步的走上楼去,楼层间也依然回荡着我的鞋子踩在朽木铺的地板上的声响。
门开了,打开门的不是温羚,而是早上我未曾告别的慧灵。
“房东说她走了。桌子上只有一根已经腐烂了的断指。”
我看到断指上爬满了虫蚁,我也明白了,我们两个的感情就像这根手指一样,只会慢慢腐烂、被啃食。可这断指纤细,跟我留下来的并不是同一根。
我赶忙拿起桌子上的手指,疯了一样的跑出门外,找到了一个水池,不断地清洗这根断指。果然,这不是我的断指,虽然已经满是疮口,渐显白骨,还是能看出完好处的皮肤细腻,是我曾握住过的女人的手指。
我问慧灵:“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她说:“怕你出什么事情,就先来了。”
临走我没上她的车,我想自己走一走,好好的告别一下,与自己深爱过的人一同生活过的地方。再一会儿,我一步一步的挪出了这个镇子。我看着公路上连绵不绝的白杨树,郁郁葱葱,我趴在它粗壮的树枝上又哭了出声,嘴里念着:“我好想她,我好想她,如果她回来请你一定要告诉我。”
我当然明白这棵白杨树不会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也不会知道该如何去告诉我。但我把这些话说了出来,我无憾了。我从来都没有走的这么安心过,我离开一个地方的时候总是会心跳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