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指引我
引子:
平原在黑夜的时候总是会有蛙类在断断续续地鸣叫,除去它们冬眠,我每天席地而睡时都可以听到。以至于后来的我停止了流浪,入夜后的阵阵蛙鸣还不绝于耳。
十六岁那年,我在护城河畔看到一具尸体。其实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他还是个活生生的人,直到我看着他一步一步蹚进河里,到清晨时分,他的灵魂离他而去,尸体被河水重新交还回岸上,我才走向他,与他同躺一片泥沙地,在他耳边诉说着我的无能为力。
我如同一只又黑又脏的猫,踱步在平原的每一个角落流浪,骄横地看着这个世间,嘴里骂咧咧地诉说我所厌恶和期盼的事情,说给天地听,说给万物听,说给那些不能回应我的事物,重复地说。
正文:
我听平原城区的人讲,他们几乎都在一片沙漠里见过一个女人,并且幻想过与这个女人发生一些自己所期望的故事。不管是灵魂还是肉体,都愿意归附给这个女人。从人们的话语间可以拼凑出,她应该是独一无二且一无所有的:
“她是我见过最美丽的女人。眼睛刚驻足,身体就已经腾云驾雾了。”
“她的眼睛很亮…不止眼睛…总之我太想去跟她说话了…你们发现没有,方圆百公里只有这么一个旅店,我很少见到有女人会在一个新疆无人区开旅店…她现在好像连旅店都没有了…或许开始流浪了…不过能在古尔班通古特沙漠扎根可真不容易…”
这群人说完便哄笑,迈着大步子走到我面前,然后故意停下。我忙埋下头,不敢与他们对视。
“臭乞丐,让开点。别挡着我们的路。”精英们一人啐了口唾沫在我身上,勾肩搭背的嬉笑而去。而我只能自己忍受这股腥臭味,咬着牙抬头望望天,想透过灰暗看清楚高空的蔚蓝。再低头,缓缓闭上眼去感受我所处的这座城市:
平原城区自我记事开始就有着翻天覆地的变化,拔地而起的精装楼房,各个铺砌着白色瓷砖,幽蓝色的玻璃镶嵌其上,打着创造未来城的旗号,把陈旧推倒、再重建。迈入九十年代,人们嘴里说得最多的词语便是新潮,我哪里会听得明白这句新潮,也不会有资格去感受这个新潮,不过是只能够跟着变化去接受变化。城市里的一切都跟我无关,如我面前便是平原最高耸的建筑:敬然置业有限责任公司。多数人急匆匆地进入大厦,又急匆匆地离开大厦,喜悦者居多,垂头丧气的也有,甚至有一年在我丝毫没有防备的情况下,从楼上坠落了一个人在我脚边,血浆飙我满身,我想他实在是太急切想要离开这座大厦了。
以敬然大厦为圆心的周围贴满了标语:“筑钢铁长城,保华夏久安”、“依靠科技进步,发展城市经济”、“利用山乡资源,发展城市经济”、“抓党建,奔小康”。
我坐在路边,整日细数从这栋建筑里出入多少达官贵人、老板名媛。西式服装和艳丽洋裙相互挽着手臂,我艳羡地注目,情不自禁向他们招手,那人们皆视若无睹。而我,只是他们口中、眼中的臭乞丐。可我却不愿将自己归在乞丐的圈子里,我和他们不同,在我有了自己的思想之后,我自诩是“孤傲的流浪者”,不过是暂时找不到家罢了。
我抹干净了这群斯文人在我脸上啐的唾沫后,竟开始幻想起他们口中那个女人的模样,她让这些有钱有势的精英都趋之若鹜却又觉得自惭形秽。
数到今天,我大概活了十八岁。我也常听身边的乞丐讲女人的美好,但我清楚,他们说的美好大体只是他们审美上的美好。他们常说丰乳肥臀,迷离眼大肉腿,恨不得狠狠地上去捏一把、摸一摸,诸如此类的粗俗话语。我也笃定,我有着不同于他们的审美,或许与精英口中讲述的美好别无二致,那么我便开始向往。
不知是一九九一年春天的哪月哪日,我决定动身去到精英们口中的那片沙漠,去寻找那个无人区的旅店,去寻找这些精英口中的女人。
我蹲守在平原的城郊,看着一列又一列的火车自我面前经过,直到我扒上一列平原通往乌鲁木齐的拉货火车,这才暂时告别流浪了十八年的平原省,往西北而去。
我在火车上的集装箱中梦到了一片陌生的平原。
雕鹰围着一匹骏马的尸体,或盘旋,或啄食。
不仅有雕鹰,腐肉引来了更多的求食者,这片安详的地带,被一些蛇虫鼠蚁,飞禽走兽给占领了。
眼神放空视野倒是逐渐广阔,我看到不仅一匹骏马倒在地上,食肉动物们将此当作乐园,将食草动物啃食殆尽,骏马牛羊,连声哀嚎都没有。
而我,远远躲在一旁,心里祈祷着它们千万不要嗅到我,我不愿做它们的盘中餐。如果真有不幸,我倒不希望自己被各种动物分食——雕鹰可能会啄去我的眼睛,肌肉被狼豺虎豹撕咬嚼咽,不知名的小虫吮吸掉我的血液,骨头留给野狗,我便不存在了。我希望有一个庞然大物一口将我吞进肚中,哪怕我与它的胃酸做了斗争,最后窒息而亡,至少直到被化为粪便的最后一刻,我都是完整的。
可我还是被发现了。
但是我转念一想,它们为什么要吃我?难道我与他们并非一类嘛?我只用证明与它们看到,我也是食肉的。我与它们同食,便再无顾忌。
“食草动物的肉是再鲜美不过了。”我为了证明自己与它们并无二心,我高高呼喊这个口号!并以狼狈的模样扑食面前的腐肉,已然没有了人的样子。
随后鲜血染红了我的眼睛,视线里一片鲜红的暗,世界在这片红晕里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
接着便是前所未有的安静。
然后我就醒了。
我和众多货物一起被放置在了一个西北小镇的角落,我钻出集装箱,这才重新见到了太阳。放眼望去,我不知道自己到了哪儿,现在正处于什么方位,也不清楚距离他们所说的地方还有多远。镇子里的人驾着马车,嘴里说着我听不懂的方言,摊位上摆着或是当季的水果、特产的布匹又或是民族风的服饰,我没会神去看,只顾着往前走。脚踩着沙土地,咯吱咯吱,不停有细沙小石钻进我破洞的鞋子里,我总要走几步就腾腾鞋里的沙石。不得已,我放快了脚步,忍着硌脚的痛,跑出了小镇。镇外虽是漫天风沙的戈壁滩,但有一条笔直的公路直通天际。我在欢喜自己的脚不用再受罪的同时我也要清楚的是,我该如何活着去到那个无人区里。
“可以让我搭一下您的便车吗?”这是我数不清第几次这样向自己挥手拦下来的车辆提出恳请了,“一段路就好,只要您方便。”
也数不清被拒绝多少次了。
“你要搭便车吗?”出乎了我的意料,一个开着豪华越野车的女人向我打招呼,我在敬然大厦的门前见过这款车辆。巧合的是,这辆车的车牌号也是“平·a”开头的——是故乡的车。或许,我在敬然置业楼下看到的正是这辆车。
我低头弯腰,卑微地问:“我会不会弄脏您的车?”
她连看都没看我,只招手示意让我快些上车:“不打紧,沙漠里漫天黄沙,风吹雨打的,我早就习惯了这里的环境。”
“谢谢您。”
“不客气。”
她裹着面纱,隐约能看到除眼睛之外的五官,我试着在脑海里极力清晰化。我非常善于幻想,作为一个底层的人物,陷入幻想便是我最快乐的时候。
远处夕阳照耀的红晕让我不自觉地沉浸于大漠的美景之中。我想起了昏睡在装满货物的列车中做的那个梦,不是一个好的征兆。
车刚行几米,我正想尝试着以平原人的身份套套近乎时,她却先开口问我:“您要去哪里?”
我回答说:“向前开就好,谢谢您。”
她有些疑惑:“没有目的地?”
“不太清楚,应该是古尔班通古特沙漠里的一个无人区旅店。”我记着这片沙漠的名字,当时在心里默念了很多遍。
她听后突然急停,狠狠地瞪着我,这出乎了我的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