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二十二、周期
我不提出关于电话中那个男声的疑问,生活也一如既往地进行着,除了做好手头没完没了的工作就是绕着金诚研转。哪怕上午就要参加gia考试,我也得早早起来做一顿让金诚研满意的早餐,并且心里的怨言可以因为他的夸奖或者亲吻而瞬间消失。
我原以为自己是这样的,但其实坏情绪总会在人注意不到的地方积攒。
那天我正跟甲方面谈设计稿的修改问题,他看了我认为已经没有问题的几版方案后仍然挑三拣四,指着首饰上的几处纹路说:“这里没必要这么精致吧?不是都说了要考虑成本吗?”
我解释道:“是,但是我去工厂那边看过了,这个水平的做工成本也不高……”
“但你用的材料本来就不便宜啊。”他换着角度端详电脑上的模型,鼠标的敲击声让我有些烦躁,最后他叹息道:“我就说啊,你设计的时候不能只从美观上来想,我已经强调过很多次这个系列要做成中端产品了,你真的应该再考虑考虑成本问题。”
“可我……”我试图再解释几句,他打断我拿起另外的几张设计稿继续挑毛病:“而且说实话……这个系列我们是更想突出浪漫的感觉的,从这点来说你的设计也不是很让人满意。”
浪漫是很主观的东西,我怎么知道他要的浪漫是怎样的浪漫,他又没有把浪漫这个抽象物跟我讲明白的才能。我沮丧地收起设计稿,他询问:“再过三天给我修改后的方案好吗?”
“三天?”我问。
“尽快吧,在原来的基础上精简一下不就好了吗?”他轻描淡写道。
如果可以,我真想看看这些满脑子意见的甲方能怎么又快又好地创作出他们所期望的作品,也许他们以为设计师可以像流水线上的机器一样不吃不睡,一天二十四小时生产灵感。但为了稿费,我还是火急火燎地往工厂赶去,在修改之前我要明确一下技术方面的问题,以确保达到控制成本的目的。
路上下起了雨,还有些堵车。我害怕工厂关门,隔上一会儿就要看一眼时间,如果明天再去那里我恐怕会来不及修改。好在在关门前我还是到了工厂,我找到工人询问他设计稿上的问题,他指着几处纹样向我说明:“这里的花纹机器很难做出来,要靠人来雕,这样就增加了很多工作量。”
我圈出来几处存在问题的地方,而后指着稿上的细节问:“这个地方焊起来会有困难吗?”
“哦……你这里是想要攒焊吧?那太复杂了,可能老师傅才能做好。”他说。
“但是这里还蛮重要的,该怎么改……”我叹了口气,他向我提议:“我去把那边更有经验的……”
他话说到一半,我的手机突然响起,是金诚研的电话。我接上电话后听到他说:“贺舒泽,外面在下暴雨,你来公司接我吧。”
我推脱道:“我这边有事,你打车回家吧。”
“周围打车的人太多了,我打不到啊。”他用撒娇的语气说:“你就来接我嘛,你不接我我就淋雨回去。”
“但是我……”我看了一眼时间,如果去接他的话工厂该下班了,于是我对他说:“我现在真的有事,要不你在那里等一会儿。”
“啊?”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生气:“要多久?”
“一个小时左右吧,我忙完了会跟你打电话。”我说完便挂断电话,对那个工人说:“可以带我去见擅长焊接的师傅吗?”
他带我往工厂里面走去,可我还在想金诚研刚才的那通电话。我拒绝得有些强硬了,他大概正十分不爽,如果他真的生了气,不是做不出自己淋着雨走回家这种事,甚至还可能保持着湿漉漉的状态等我回去对我兴师问罪。他有时就是会这样幼稚得超乎想象。外面的雨似乎真的很大,在工厂里都能听到雨声,空气中还漂浮着一股潮湿的味道。
我跟着工人走到一半便停下,外面响起一声爆炸似的雷声,我对他说:“抱歉,我明天再来吧。”
我冒着瓢泼大雨来到金诚研的公司,停车场内甚至有未排干的积水。我变得有些着急,正想打电话告诉金诚研我到了,却突然看到电梯那边走来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金诚研。
我放下手机,待在车里静静地看着他们。他们各自拿了一些仪器,找到一辆车后把它们放进后备箱里。金诚研平时在我身边拿两升的牛奶都嫌沉,真难为他还要帮这个人扛那个看起来就不轻的仪器。我想他们应该是同事,刚要下车叫金诚研,却看到他突然勾住那个人的肩膀,而后凑到他耳边以很近的距离不知说了什么话。
我僵在车里,虽然距离他们有些远,看不清他们具体的表情,但我也知道金诚研在笑。那个男人听了他的话后也笑起来,然后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臀部。
我大脑里的神经像是瞬间绷断,只知道飞快错开目光。我不明白此刻自己该做什么,只是本能地想快点离开,便立刻打开汽车的发动机往出口处开去。但没开出几米我就后悔起来,这样突然移动难免会惹人注意,我并不想让金诚研知道我在这里。
明明我是理直气壮的那一方,但为什么比他还心虚?我茫然地看向后视镜,而后便与镜中的金诚研面面相觑。那一刻我产生了一种大事不好的感觉。
最后我还是落荒而逃。因为是下班时间,再加上暴雨,路上很堵。堵车时金诚研果然给我打来电话,我犹豫片刻后接上,我以为他至少要解释一下刚才的事,却没想到他开口就问:“你怎么还没来?”
一股愤怒的情绪冲散了我的语言组织能力,我不说话,他便继续像没事一样说:“快回来接我……”
“我不接。”我冷冷地开口,尽管努力克制情绪,但声音还是有些颤抖。
“你闹什么脾气?”他的语气也变得淡漠起来:“我不就是和同事开个玩笑吗?你是清朝人吗?这就受不了了?”
我愈发觉得他不可理喻,不由提高声音问:“我闹脾气?我抽出时间来接你,然后看到你和那个男的卿卿我我,还不允许我闹脾气了?”
他冷笑一声:“你是看见我和他上床了吗?你为什么要这么激动?不回来就算了,真是小气。”
他说完这句话便冷不丁地挂断电话。我的理智也像是被他掐断了,我狠狠扔下手机趴到方向盘上,片刻后又实在觉得委屈,胸口有一种堵塞感,我必须对他说些什么才能疏通这种感觉,于是我又拿起手机拨通他的电话,也不给他说话的时间便自顾自地发泄道:
“是,只有你和别人上床了我才能发火是吗?我急着要去改稿子,你要我去接你,我就放下手头的事马上过来,我冒着这么大的雨过来看到你和另一个男人那么亲密,连点脾气都不能有吗?我还怕你知道我看到了,我还想瞒着你,就是怕你说我小气——我爱你,你却说这是小气!”
电话那边没有声音,我问:“你为什么连句解释的话都没有?我怎么想对你来说就这么不重要吗?”
静默仍然在持续,我难以忍受心中塞满委屈的感觉,于是不受控制地喊道:“从来都是我……是我在迁就你!”
说到这句话,我的声音有些哽咽,然而电话那边只剩下忙音。
扔下手机后我有一种浑身无力的感觉,我瘫坐在椅子上,还未来得及因为这件事而酝酿悲伤的情绪,后面的车响起的喇叭声便催促我不得不重新动起来,继续跟着堵车的队伍一点点往前挪。
真让人无奈。
那之后我和金诚研开始冷战。我并不喜欢冷战这一形式,但我不想在自己没错的情况下主动让步,而金诚研在那次争吵后既没回家也不再联系我,于是冷战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开始了。
不和金诚研住在一起,我的生活似乎清闲了很多,既可以熬夜又可以晚起,每天画完稿子就无所事事,牵着uu出去遛弯。虽然这样很自在,但我的心情总是空落落的。这样过了三天,交完手头的稿子后我便想放纵一把,于是我把吴琼叫出来陪我喝酒。
吴琼是个有趣的人,因为他是二十六岁的老年人。作为他的大学同学,我上学的时候没发现他那么老年人,只是觉得他那些钓鱼养鸟的兴趣爱好挺稀奇,后来他结了婚就变得非常养生,提前进入养老生活一样。虽然我早有他会与酒吧格格不入的准备,但等到了那里看到他拿着一个巨大的保温杯,我还是忍不住问:
“你在干嘛?”
“啊?不是你叫我来的吗?”他坐到我旁边,让我意外的是他还很讲究地带了茶具,一边自顾自地泡茶一边抱怨:“哎呦,我果然不适合来这种年轻人来的地方,刚进来我都迷路了,你都不在门口等我。”
我观看着他倒茶的动作,噗嗤一声笑出来:“真是惊世骇俗呢。”
他也不管周围人投来的古怪眼光,淡然地端着茶杯问:“怎么?你嫌我丢人了?”
“丢人到了我想要坐到那边那个座位上装作不认识你。”我如此解释。他摇摇头缠住我的手臂说:“你不能抛弃我啊,我在这里无法生存的。”
“行……真佩服你,完全不在意别人怎么看你。”我喝着酒叹了一口气:“不过你也太没劲了,说好陪我喝的。”
“就是用茶陪你喝啊。”他浅酌了一口茶,而后好奇道:“金诚研来了吗?在酒吧他应该是咱俩的导游啊。”
吴琼比我要早认识金诚研,我能和金诚研交往也有他的功劳。就是因为吴琼和金诚研很熟,又和我关系很好,我才想叫他出来聊感情问题。他见我郁闷着不吭声,关切地问:“你们吵架了?”
“啊……是啊,就是想跟你说这件事来着。”
我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跟他讲了一遍,他听完后看着我发起呆。
“怎么样?他很过分吧?”我在他眼前晃晃手,他突然说:“你站起来。”
我有些迟疑地站起来,他猛地拍了一下我的屁股,而后问:“什么感觉?”
我见周围的人再次向我们投来怪异的目光,坐下来后有些无语地说:“我脏了。”
“完全没有任何感觉吧!因为我是直男,所以再怎么对你做亲密的动作都是开玩笑啊。”他说着拍拍我的肩膀,宽慰道:“放轻松啦……”
“但是也不止这一件事让我觉得不对劲,这种感觉是叠加起来的。”我猛地吞进一口酒,感觉脑袋已经有些发晕,我对他摆摆手说:“啊算了,反正你不会懂的,你和他是一丘之貉。你就负责等我醉得不省人事的时候把我送回家就好了。”
“干嘛这么说啊。”他看我的眼中多了几分同情:“你喝那么多的话对身体不好……”
“我就是想发泄一下,最近太憋屈了。”我长叹一口气,喃喃道:“你肯定不明白我的感受,因为金诚研对其他人都温柔又善解人意,唯独对我……”我昂头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困惑地揪起眉头说:“我真是不明白,他都快三十岁的人了,为什么有时候还是那么幼稚?只要一在我面前,就和三岁小孩一样无理取闹。”
吴琼笑着耸耸肩:“也许真实的他就是那样的?和其他人都端着,只是对你任性,这不正说明你对他而言和其他人不一样吗?”
我一开始倒也如此想着,甚至为此而沾沾自喜,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被他变本加厉的任性烦扰,我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耐心。我摇摇头说:“我觉得他如果真的爱我,应该考虑我的感受,而不是把我当保姆兼司机兼……”自卫器。
“唔……”吴琼思索片刻,一边摇晃手中的茶杯一边叹息道:“是啊,我无法与你感同身受,但你也无法与他感同身受。”
我用询问的眼神看向他,他缓缓说道:“我上大学时就跟你说过吧?金诚研的性格也许比看起来复杂,因为他从小的家庭环境就很复杂。他妈妈一开始是插足别人婚姻的第三者,他爸爸……大概是想玩玩吧,等他妈妈生下他也没有和他的妻子离婚。直到后来他的原配得病去世了,他才和金诚研的妈妈结婚。但是结婚之后他也仍然不专一,经常搞些小三小四小五小六之类的。”
因为吴琼的爸爸和金诚研的爸爸是好友,所以他家的情况吴琼跟我讲过一些。我点点头说:“这些我都知道。你是想说他爸爸是这样的,所以他觉得出轨无所谓了?”
“不是,我的意思是,就因为这样,所以他处理亲密关系的方式可能和平常人不一样。”吴琼无奈地叹了口气,垂眸回忆道:“他从小就很缺安全感吧……小时候和他玩,我有一件事印象很深。那时还在上小学呢,我们在一起踢球,他突然晕了,我发现他在发烧,想告诉老师,但是他不让我说。他说:妈妈只爱爸爸,我想让妈妈也爱我,如果她知道我生病就会照顾我的。”
我想象着小时候想要靠生病获得母亲关注的金诚研,泛起心酸的感觉,一时陷入沉默。吴琼继续说:“但是你知道让我最惊讶的是什么吗?是金诚研就那样发着烧上了一周学,他的妈妈都没发现他生病了。”
“啊?”我蹙紧眉头问:“怎么这样?”
“后来还是老师发现他生病的……这样的事发生的多了,他的性格也渐渐变了。”吴琼撑起头把玩着茶杯,神情中带着几分惋惜:“原本他很希望得到他妈妈的鼓励,尤其是他的父母结婚之后,他不管做什么都很努力。他爸爸的原配不是有个儿子吗?他妈妈总拿他和那个人比,他就想比他更优秀。后来慢慢的他就不那么认真了,变得很叛逆,也没有像他爸爸希望的那样从政,也没打算继承他爸的公司,就这样成了建筑师,因为这个和家里的关系也淡了。”
吴琼有些嘲讽地笑了笑:“因为他对他的家人没有价值了吧?他家里就是这样的,亲情属于虚无缥缈的东西,从那样的家庭里出来,对爱情的理解可能也会有点问题……”
他见我瞪他,后倾着身体无辜道:“是你先说他对你无理取闹的。”
我收回目光,继续给自己倒酒,却听到吴琼说:“他不相信会有人爱他。”
在听到吴琼这样评价金诚研时,我突然感到十分悲哀,这种悲哀是出于对金诚研的心疼,也出于对我们未来的迷茫。
“所以他需要不停地确定你对他的爱,如果你顺从他的无理取闹,他大概就会觉得安心些。但过不了多久他就又产生了怀疑,于是他只对你没完没了地作。”吴琼撇撇嘴,按住我倒酒的手提议:“有那么好喝吗?给我尝尝。”
“不是说不喝嘛……”我嘟囔着给他倒上酒,和他碰了一下杯后自言自语似地说:“他这样怀疑,难道就不怕原本爱他的人不爱他吗?”
“嗯?如果有天你说你不爱他的话……我觉得他不会想到是你变了,只是会产生一种一直以来的猜测被证实的感觉吧。”吴琼喝了一口酒,而后扭曲着五官说:“好难喝!”
“喂……你该不会没喝过酒吧?”我从他面前拿走酒杯。他抱紧他的保温杯摇摇头,向我说明道:“上次喝还是十年前,就喝了一点点。”
我笑了几声,但很快又陷入自己的思绪。吴琼说的不无道理,我无法与金诚研感同身受,自然无法理解他的心理,从某种程度上说我甚至不如吴琼了解他。但和他交往的这些年里,我自认为自己在努力地一点点往他的内心深处挖掘,像来到一个新的星球的探测器一样执着地围绕在他身边收集关于他的资料。可是他内心的结构实在复杂,探测器也会因为恶劣的环境而老化退役,正如我被他一次次伤害的心。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的引力过于强大,我无法脱身,可我也做不到真正接近他的心,只能这样不上不下地围绕着我们的情感周期转动,期望在这样的周期里能多了解他一点,这样也许我有一天就能在他的心上安全着陆。
但我第一次想到:如果没有那一天呢?是否人和人之间永远无法达到真正的互相理解,哪怕是最亲密的人,心与心之间也永远存在距离?
这样的困惑让我有些烦躁,我刚想通过喝酒让我的大脑再糊涂些,能别再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吴琼却突然倒到我这边。我慌忙扶住他,见他的脸红的厉害,我震惊道:“不是吧?你难道是一杯倒吗?”
他说起话来也口齿不清:“什么倒不倒的……我告诉你,我上次喝醉还是十年前呢……”
“什么啊!那上次不也是一喝就醉吗?早知道自己是这样干嘛还要尝一尝啊!”我数落他几句,也不敢再喝下去,只顾着搀住他。他不满地蹙眉,伸手指着我的鼻子埋怨:“贺舒泽,这就是你不仗义……你说让我陪你的,你……呃,好恶心……”
我反应了一下才想明白他不是在说我恶心,便连忙带他去卫生间,等他吐完后我叹息着搀扶着神志不清的他往外走,只后悔自己倒给他那杯酒,本来计划的是让他送我回去,现在颠倒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