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8、笑脸
徐向屿和他的同学们大概是出来玩,正围在一起热热闹闹地聊天,看那情景,徐向屿和我想象中的一样,在他们同学里很受欢迎。
我离他们大概五十米远,原本是打算绕开他们走的,但望着兴高采烈的他们,我不知为何突然难以挪动脚步。
徐向屿和高中同学们站在一起时,更让我想起贺舒泽。他旁边站着一个笑起来有点腼腆的男生,一个学生拿着相机要给他们拍照,那个男生显得有些拘谨,他便猛地勾住那个男生的肩膀跟他说了几句话,大概是玩笑,那个男生听过他的话后笑得自然起来,闪光灯在这时照亮了他们。
徐向屿颊边的酒窝很好看。
真好,在死之前还能看着他们想一想我和贺舒泽高中时的样子。
人在死前果然会变得肆无忌惮,以前看着徐向屿我总是不敢让自己想起贺舒泽,可是此刻我不仅望着他尽情回忆贺舒泽少年时的模样,还要想得尽兴。不过在他身上找贺舒泽的影子并没让我感到想象中的愉悦,我的心情反而愈发沉闷。
我颇为羡慕地望着被徐向屿逗笑的男生,忽然有些想不通八年的时间里我受到了怎样的损耗,竟然会羡慕八年前的自己。
我垂眸自嘲地笑了笑,终于准备离开。
却没想到刚走出一步,我突然听到从那群学生的方向传来呼喊声:“哎——叔叔!你能帮我们拍个照吗?”
我一时有些发怔,停下脚步看向他们,而后便猝不及防地对上徐向屿投来的视线。
我有些后悔于自己刚才的留恋,但望着他们青涩的面孔,我也不好意思拒绝,便走上前对他们笑笑:“可以啊。”
让我感到有些意外的是,徐向屿并没有跟我打招呼,只是呆呆地站在一旁看我拿起相机。学生们很高兴地对我道谢,我便也跟他们笑一笑,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该对他们洋溢着活力的脸颊作何反应。恍惚间开始怀疑——我也曾经这么年轻过吗?为什么感觉他们的笑容在我看来这么遥远。
他们摆好姿势,乱七八糟地站作一团,在相机屏幕上显示出并不算好看的构图,但我知道这拍出来绝对是那种很多年后再翻出来会令人会心一笑的照片。我抚摸着相机的按钮,不由有些羡慕他们。
从小到大我都不爱拍照,一是因为我长相平平,所以没有要特意把自己面容记录下来的欲望,二是因为也从来没人培养我这方面的习惯。长到二十六岁,我在这个世上留下的照片应该屈指可数,也许毕业照就占了三分之一。想到这里不免有些自我怜悯,这对于一个准备去自杀的人来说实在是一种羞辱。
说起来,我和贺舒泽还有一张合照,就是毕业照。那天我很努力地想要和他站在一起,可因为他比我高所以还是站在我后面一排。毕业照上我没有笑。
毕业照上的贺舒泽是什么神情来着?脑袋很晕,记不清了。
我凝视着相机屏幕上徐向屿的脸——屏幕上的徐向屿看起来也凝视着我,但是他没有笑出嘴边的酒窝,这让我感到一丝遗憾。我提醒他们:“要拍了哦,笑一笑,笑一笑……”说着眼睛有些发热。
他们哄闹着笑作一团,如果不是临死前遇到他们,我都没发现过原来这世上有这么多种笑法。可以抿着嘴偷偷地笑,也可以开怀大笑,人和人之间的笑声也不同,有的人笑起来发出“哈哈”声,有的人则发出“咯咯”声。
我看着他们出神时,徐向屿突然跑过来从我手里接过相机,一脸担忧地询问:“哥,你……怎么了?”
我这才意识到脸颊有些发凉,伸手一擦果然湿漉漉的。我慌忙把脸擦干净,见这些学生的笑容都有些凝固,连忙对他们抱歉地笑道:“对不起,让你们扫兴了……”
他们都困惑地看着我。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身上有这么多值得羡慕的地方,面对眼泪时的那种迷茫就是其中之一。
我不敢再看他们,正想转身离开,徐向屿却突然抓住我,惶惶不安地问:“这么晚了你要去干什么?”
我笑着对他摇摇头:“出来散散步,你接着和同学玩吧。”
“原来是徐向屿认识的人啊。”学生们见徐向屿认识我,脸上的茫然转换为关切,一个女孩子用温柔的语气问我:“你怎么了啊?为什么哭呢?”
我只看了一眼她澄澈的双眼,便把目光挪开,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如何回应她,不免有些窘迫。跟她说那些事有什么用呢?他们还小,看起来对未来有无限期待,我这种快要走到人生终点的人不该给他们泼冷水。
既然马上就要死了,为什么还要在这里受纠缠呢?窘迫的感受转化为焦躁,看到徐向屿准备再次开口询问我,我突然提高音量对他们喊道:“够了!你们为什么要关心我?你们都不看新闻吗?我是会猥亵学生的老师,我就是一个垃圾的人,所以你们不要再管我了!”
见我忽然发怒,他们显得有些退缩,一时都陷入寂静。我望着他们戒备的眼神,心像是被踩踏一般阵阵发痛。
但是这样就对了,这样才好。我这样的人不值得在死前还得到他人的关怀,这样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去……
“你在说什么啊!那种事情当然不可能是你做的了!”
徐向屿语气坚定地说出这番话,让我的思绪突然有些堵塞。我愣愣地看向他,他眼中晦暗的光在夜色中显出几分温柔,他的目光柔软地包裹住我,我恍惚之间觉得也许自己沉浸在他眼中那片澄澈的湖中可以得到净化,也许他绝对信任的那种目光可以洗涤掉我身上的污浊。
他的眼神虽然柔和,却不容置疑地缠绕住我的大脑,四两拨千斤地撬开包裹在上面的外壳,触摸到其中最脆弱的神经。我的思维能力在他的注视下仿佛出了故障,我一时之间再也无法思考任何事情,眼泪却倾泻而下。
他见我哭得更厉害,显得愈发不知所措,抬手想帮我擦擦眼泪,但我本能地拍开他的手。
为什么偏要在我已经崩溃的时候让我看到一点点希望呢?看来老天是存心要折磨我,哪怕我快要死了也不让我安生一刻。
最后我在啜泣的间隙对徐向屿说:“小孩子……真是天真呢……”
他眼中忧伤的情绪变得浓厚起来,他再一次抬手,手举到半空又收回去,握成拳头放在身侧。他显得局促而焦灼,像正被什么炙烤着,却无法摆脱这种困境。
我知道问题的根源全出在我身上,我不想再看到徐向屿因为我而变得这么郁郁寡欢,便不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他们。
走出几步却听到徐向屿轻声叫道:“哥……”
我回头,看到徐向屿正跟在我身后。他的眉间沉淀着浓重的忧愁,他张着嘴似乎想说很多话,可他并没有发出声音,寂静的环境让我有一种我们之间相距很远的错觉。
最终我开口劝道:“向屿,你回去和他们玩吧,我没事的。”
他并没有听我的话,仍亦步亦趋地跟着我。我走出一截后再次回头,才看到他的神情已经变得有些委屈,像是被主人抛弃后仍然茫然地跟着主人的小狗。
“你干嘛啊……是听不懂人话吗?”他的跟随让我一阵阵心疼,这种心疼也激起我烦躁的情绪,我对他吼了一句:“给我滚!”
他愣愣地停住脚步,我看到他眼中有一些情绪悄无声息地破碎了。
我已经跟他说过,和我在一起他只会受到伤害而已,是他总不听劝。现在他该知道我是什么人了吧?我转过头继续向前走去,眼前却长久贮存着我恶语相向时徐向屿茫然而委屈的目光。
根本不用水果刀,他那样的眼神就足以将我杀死。我飘飘荡荡地走着,感到自己的思绪在一点点涣散。我已经什么也不愿想,恨不得立刻就从口袋中掏出刀子划向我的手腕。
走过两条街后,我发现路上已无行人。我在这时停下脚步,缓缓回头。
徐向屿果然没有再跟着我。
明明我还没有自杀,死亡的感觉却在这时便已经铺天盖地地向我袭来,顷刻间就轻而易举地吞噬我。我顿时哭出声,凌晨无人的街头,唯有我低低的啜泣声陪伴我度过生命中的最后一段时间。
我钻进一条阴暗的小巷,靠着墙坐到地上。原本我是很讨厌独自呆在黑暗里的,可此刻我只觉得无比宁静,仿佛回到母亲的子宫里一样安全。
我最后一次拿起手机,屏幕在黑暗里发出清冷的光,我点开贺舒泽的聊天界面,在对话框里打出“再见”两个字,可手指却悬停在发送键上。
最终我把那两个字删除,放下手机。一个自杀的人在生前最后几分钟给他发这么一条消息,必定会给他留下一定的心理阴影。虽然那阴影极可能微乎其微,但还是算了吧。再说“再见”这个词也不合适,因为我们不可能再见面了。
放下手机后我拿出水果刀,刀刃在黑暗中也折射出微弱的光,看起来没有温度。
让我没有预料到的是,当我拿起它时手会微微颤抖。倒不是因为怕死,只是怕疼而已,之前只在电视上看到过割腕,不知道真正操作起来是怎样的,也不知道割完之后多久才会死。
也不能彩排,也不能练习,一次就要做成。死亡对于我来说就是这样的一件事。
我深吸一口气,把左手抬起,然后举起刀在手腕上飞快地划了一下。疼,血从刀口渗出,顺着胳膊滴下来。
但是割得还不够深。刀口的疼痛让恐惧在我体内扩散,泪水不住从眼中流出,我茫然地看着那道血红的伤口,心中升起几分惧怕,可脑袋里却突然闪现出餐厅里那些围观的人鄙夷的眼神。
被陈思言父亲殴打时感到的疼痛再一次从身体里冒出,我紧紧地蜷缩起来,却听到孩子们在我耳边喊道:
“周老师,大坏蛋!”
我捂住耳朵想要把他们的笑声屏蔽掉,眼前却浮现出陈思言淡漠的目光。
我害怕地闭上眼睛,又看到徐向屿用一种悲哀的眼神看着我。
“哥不觉得这么做太自私了吗!”
我想要躲避这些密密麻麻的攻击,但不管我怎样试图逃避,那些盘踞在我记忆里的伤害却仍然让我无法喘息。
我忽然想通了。疼痛让我害怕,但继续活下去让我更害怕。
当学会对比,选择就变得简单。我握紧刀子,毫不犹豫地向手腕割去,这次我用尽全力,仿佛我不是在割断自己的手腕,而是在割断自己和一切其他人的联系。
鲜血喷涌而出,很快在地上汇出一片深色的痕迹。我知道这次我成功了,便放心地靠到墙上,这次虽然割得很深,但伤口反而不疼,因为我的意识很快就开始混沌。我能感到自己的生命正在从手腕的伤口中飞速流逝,这种感觉让我自在,我好像在恍惚中翘起嘴角——对了,那群学生没让我意识到世上还有一种笑法,就是快死时轻松的笑。
身体突然无法抑制的歪斜,我想伸手支撑住自己,可一丝力气也没有,全身都很沉重,像是地心引力突然加倍作用在我身上一样。最后一点感觉是脸颊贴上地面,尘土的气息钻进鼻腔里,让我感到丝厌恶。
我想调整一下自己的姿势,至少可以平躺在地上,这样我就不用闻到尘土的气味。但这具身体中的活力消逝得如此迅速,我已经没有掌控它的权利,即使奋力挣扎也无法改变自己最后的境遇。
哪怕是死前这一点小小的愿望也无法得到满足,一股无力感彻底将我压垮。虽然意识已经极其模糊,我却仍然能感到自己的眼泪正汩汩流出。
仅有的一点意识涣散之前,朦胧的视线里突然出现一个人影,他急急向我跑来,但我不确定那是真实的还是幻影。
闭上眼睛之前,我仿佛看到了十八岁时的贺舒泽。我想起来了,拍毕业照那天他站在我身后,嘴角带着浅浅的笑,说不上很快乐,也说不上多悲伤。
如果我能看懂这个世界上的模棱两可,也许也不至于会落到去小巷里自杀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