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黎玥的故事
小酒馆里,景象迅速变换。
复古风吧台变成明净的窗子,红胡桃木地板褪成光洁的白色,昏暗的灯光亮了,十六岁的黎玥左臂打着夹板,靠在医院病床上,嘴角还挂着淤青。
尹笙茫然看着身着病号服的黎玥,脑子飞快运转,疯狂搜索之前断掉的记忆。
那天她跟踪黎玥到品豪水晶城外,看见她被一个后脖子纹老鹰的男青年拉进面包车,便报了警,他们都被带到派出所,黎玥伪造身份证,出入娱乐场所,被民警通知了监护人。
黎大鹏!
她想起来了,黎大鹏不是黎玥口中的黎爷爷,而是她爸爸。
她正想问这件事时,被搅屎棍方寻叫回到2023年。
尹笙悄悄摸出手机,2010年4月10日,和上次在派出所,已经过了一月之久,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黎玥为什么会摔伤胳膊,被送来医院,她都不知道。
“你不是一直想问,我为什么要干那个吗。”黎玥低着头,想了很久才下定决心。
姐妹俩互相望着对方,尹笙从她眼里看到麻木和无奈,那天黎玥应该是被黎大鹏从派出所带走,黎大鹏态度恶劣,她凭直觉猜测:“你爸逼你赚钱?”
“他不是我爸。”
黎玥脸上没有丝毫波澜,也看不出怒意,这一个月,她反复练习,要如何把自己所有的秘密,告诉她最好的朋友,还要保证不激动、不歇斯底里、不像个可怜虫。
她趁黎大鹏出去喝酒,对着厕所镜子练了又练,每次都失败,她痛苦的闭上眼睛,额头抵住镜面,想不明白这些烂事凭什么发生在她身上,每次这么一想,她就想找把菜刀,趁黎大鹏喝醉,把他剁了。
她真的这么做了,当时脑子一热,照黎大鹏砍下去。
都结束吧。
她没想到的是,喝醉的黎大鹏防备意识依旧在线,刀离他老远,他便听见动静,一把箍住她手腕,男女力量悬殊,她根本不是对手,刀落在地,一个耳光狠狠扇过来,她被打蒙了,脑浆子嗡嗡的,眼前也全是星星。
黎大鹏抬脚踹她的腰,她疼得岔气,没顾上反扛,两只胳膊被他反拧绑在身后,他抓起麻绳,几下把她五花大绑,拴在小卧室里,骂骂咧咧摔门就走。
她头又疼又晕,浑浑噩噩的想,为什么2012年世界末日还没到。
毁灭吧,她真的累了。
就这样,她昏睡过去,大概一天一夜?她不记得了,意识再次回归时,首先感到的是皮肤传来的凉意,她坐在凉丝丝的地砖上,被刺鼻的机油味儿呛得快要窒息。
恐惧把她唤醒,她看见黎大鹏脏兮兮的脑袋,正贪婪的蹭来蹭去,手指甲缝里的黑油泥把她恶心坏了,她狠狠踹他,随手抓扯床单,抓地上的裤子,抓旧手机,抓一切能抓的东西,想求救,想跑。
黎大鹏拽住她脚踝把她往回托,破口大骂说老子给你养大,把屎把尿,啥没见过。
她只想去死。
顾不得难看不难看,她拼命和黎大鹏撕扯,抢到半条床单和旧手机,从二楼窗台纵身一跃,风也是轻的。
黎大鹏没追她,站在窗台上骂她不要脸,让她死在外面有本事别回家来。
她不知道摔到哪儿,肩膀很疼,左臂也动不了,踉踉跄跄捡起床单和手机,躲到楼后面的灌木丛里,拨通姜予恩的电话号码。
送她到医院的这一路上,姜予恩已经什么都看到了,林阿姨和周路南哥哥也都知道了,她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那就从十五年前,不,十年前说起。
儿时的记忆像一张张碎纸片。
披麻戴孝的哭丧,穿透耳膜的唢呐,夜里化作灰烬的纸糊白马……
那天之后,再也没有人把她高高举过头顶,再也没有人下班后变戏法一样掏出各种零食饮料,她也失去了那个叫做爸爸的人。
她清楚记得大人们冷着眼对她指指点点,说她克父,说她是丧门星,妈妈每天都抱着她哭,终于有一天,妈妈不再哭了。
那天是她生日,蛋糕上点燃五根蜡烛,妈妈为她过完最后一个生日后,带她坐了一夜绿皮火车,辗转四个多小时长途,送她到芳婶家。
她记得妈妈唉声叹气,又依依不舍的跟芳婶说,这孩子跟我们没缘分,还给你,钱也不要了。
背着命硬、赔钱货的骂名,加上她性子天生就皮,像个野小子,芳婶讨厌她,也忌惮她命中带煞,像是急于把她推销出去一样,隔三岔五带她见不同的人,芳婶说,女娃娃要有女娃娃的样子,你乖一点,才能有新的爸爸妈妈来接你。
她想要原来的爸爸妈妈,不想去新家,为此给芳婶闯了不少祸,还砸烂她烧饭的大铁锅。芳婶每次挥起扫帚疙瘩要打,又悻悻放下,最后一声叹息,总归应了那句话,丧门星,谁沾上她谁倒霉。
一个多星期后,她被卖给五十岁的老光棍黎大鹏。
黎大鹏在宁海开一家修车厂,不愁吃穿,可惜小时候皮,玩炮竹炸瞎一只眼,缝合的疤痕增生一直蔓延到嘴角,像一只被砸扁的烂蜈蚣,咧嘴一笑,疤痕周围的皱纹就像突然动了的蜈蚣爪子一样瘆人。
这么一张脸,加上不修边幅,性格暴躁,自然讨不到老婆,黎老汉也想开了,不讨就不讨,但他想要个儿子传宗接代,为此还在马路边找过招手即上的老头乐,但人家只管娱乐,不给生。一晃耗到五十岁,黎老汉寻思,买一个也成,哪知道买个带把又没毛病的要那么多钱,半间修车厂搭进去都买不起。
那天黎老汉正喝酒,芳婶来电话跟他说,手里有个五岁多的小丫头,人机灵,模样也俊俏,头发剃一剃,拎回家当儿子养,大点找个上门女婿,生的娃还跟你姓宁,但就一点,这丫头命硬,克人,就看他敢不敢养。
黎老汉最不怕就是鬼神之说,才五千块,当儿子传宗接代有啥不好,再说过几年眉眼长开了,他还能自己先过过瘾,这么一盘算,黎老汉把她领回家,改名叫黎玥。
黎玥不喜欢这个新爸爸,也不开口叫人,脾气倔得很,黎大鹏打不服,就饿着她,盛满满一大碗肉,在她面前大口大口的吃。后来这招也不好使,黎玥看他吃肉的模样就恶心,再想到那一口啃着肉的大黄牙咬住自己的舌头,就打心眼里反胃。
她最讨厌吃红烧肉。
她唯一的愿望,就是赶快长大,摆脱黎大鹏。
十二岁那年,她跟几个混子认识了会所的人,搬出黎大鹏家,住在会所狭小的宿舍里,起初靠打杂赚点零花,
她混了三年,也看透不少人情世故,说话像个小大人,加上她长得漂亮,发育比同龄人快,画画妆,往成熟上打扮打扮,看不出实际年龄,会所的冯妈找人给她伪造身份证,让她给客人陪酒,赚得多,赶上客人高兴,还有小费拿。
十五岁时,她对外已经是十九岁的大姑娘,灯红酒绿的地方,有客人有其他需求,出手阔绰,接一回相当于陪好几个晚上的酒钱,但这种皮肉生意都是私底下偷着进行,冯妈知道她未成年,怕惹祸上身,所以这事不强迫她,让她自己看着办。
同屋的玲子姐出主意,让她遇着不讨厌的就接一接,这世道,有钱才有体面,没钱屁都不是,况且,万一哪个冤大头相中她,肯娶回家,不就是一步登天的富太太。
再差能有黎大鹏差,黎玥安慰自己。
她这个人,虽然过着最底层的生活,但她不甘心一辈子待在这种地方,她做梦都希望自己赚很多很多钱,离开会所,也彻底摆脱黎大鹏,就去一座没人知道她过去的城市,像个普通女孩一样,好好生活。
可初中都没念完,想找既正经又能多赚钱的工作根本不可能。
人啊,不能什么都想要,又什么都舍不得。
就这样,才十五岁的黎玥咬着眼泪跟一个三十多岁,穿着白衬衫,黑西装裤的男人上了车,男人是她自己挑的,不算高也不算胖,长相比较斯文,说话也客客气气,像是被几个朋友强行拉来逍遥的,黎玥不安的想,他至少不会像黎大鹏一样动作粗鲁。
等进了酒店,男人却没碰她,他说自己是为谈成生意,不得不应酬,逢场作戏,似乎也看出黎玥的不情愿,和她不属实的年纪,男人给了她一点钱,让她好自为之。
黎玥后知后觉的想,她攒的好运气全都用在那一次了吧,如果没有那个说话客客气气的男人,她可能就此堕落深渊。
所以当看到同样穿着白色衬衫,站在清北演讲台上的韩仲延,她一下子就动了心,不仅限于爱情,还有对美好的向往。
她再也没答应过那种活,后来的钱,都是她陪喝酒,替人挡酒,给人摇骰子赚的,她算了笔账,干一次多赚千八百,万一不干净生病,看病花费可大,陪喝酒是少点,但还算安全。
不过印完的小卡片收不回来,冯妈说有的已经发出去,她如果不愿意,拒绝就行了,她只能每天祈祷,那些卡片掉进河里,掉进臭水沟里,千万别被人捡到。
老天爷没听到她的请求,黎大鹏不知道从哪弄到小卡片,知道在会所混。
那会儿黎大鹏正跟人谈把修车厂子扩张,对方是个老桃毛,黎大鹏寻思她反正也是干这个的,还在乎这些么,无非是为钱。
他不能白养这丫头几年,于是通过卡片上的电话联系她,让老桃毛在家等着,借口自己重病,把黎玥骗回家,送给老桃毛开心开心,等事儿一成,修车店扩张,他买卖做大,还愁找不到女人,这也算黎玥报答他的养育之恩。
黎玥是恨黎大鹏,恨不得他去死,但是真当接到邻居打来的电话,说她爸快不行了时,她还是没一时心软,跑回了家。
黎大鹏串通修车店一个伙计,欺骗了她。
她气坏了,砸烂家里的桌椅板凳,拿刀架在脖子上威胁黎大鹏,终于躲过一难,可是黎大鹏嚷嚷的邻里邻居全都知道了。
全都知道,她不是个好鸟,是鸡。
那天是2019年12月29日。
她站在潮汐河河边想,下辈子一定要投胎到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家。
普普通通就行啦。
“有人跳河啦!”
一个女人大喊。
紧接着,有个穿红枫中学校服的女生,摘掉书包,不顾一切的陪她跳下来。
上岸后,她才看清楚女孩的容貌。
马尾辫子湿漉漉的,水顺着刘海,从她饱满的额头淌下,脸又小又圆,冻得发白,一双清澈的眼里充满涉世未深的灵气。
是她羡慕又嫉妒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