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这时常三爹大手一拍胸脯,中气十足道:“源子,以后你就把我当成爹,有我常三爹一口饭,就绝不会让你饿着。”
常三娘白了常三爹一眼,对齐源说道:“源子可别信你阿爹,我当年可没少跟着他饿肚子。”
常三爹登时软了气势,朝常三娘道:“当着晚辈的面,就别拆我台了。”
常三娘一笑转了话题:“过阵子就是格飞节了,西山那边热闹得很,若你愿意的话正好可以和丫头去散散心。”
格飞节,齐源倒是听说过,平城之北,人皆信仰格飞神,传闻格飞神一年会有一次降临人间,佑得子孙后代平安吉祥,故此日又为万民迎神的节日。
齐源揶揄一笑:“你们不是不愿我出门,将我圈在这小小四方之中,怕我离开。”
又是一语冷了一桌人。
常三爹打着哈哈:“怎么会,都是一家人,怎会不让你出门,你是我们的宝,全家盼了多久你才从天上掉下来的。”
常三娘夹了一大口菜到齐源碗里,将话题再次扯了开。
一顿饭磕磕绊绊地吃完。
天色渐晚,齐源息了烛火,却见月光下映出窗纸人影晃动。
常三爹的声音传来:“万般皆是我错在先,你要怨要恨便冲我来,是我常三爹欠你的,你便是拿刀砍用斧剁,我也绝对不吭半个字,但无论如何你和我家丫头也拜了天地,你绝不得负她!”
窗纸上的人影又晃动了几下,不见了。
常酒酒蒙了被子,左翻右翻不知过了多久才沉沉睡去,听得门外嘈杂,常酒酒睁了眼,睡眼朦胧环视一圈,发觉天已大亮,起了床便出门去瞧。
原是金家来人将猪还了回来。听说是花了双倍的价格又买了回来,当下金员外就抱了恙,躺在床上长吁短叹地心疼银子。常三爹却喜形于色,打扫了猪圈,乐颠颠地迎着猪回了家。
常酒酒亦是欣喜,拿了筐土豆想要犒劳一下小猪们,却见猪圈外阿爹对着猪又是打招呼,又是拍掌的,还不时喃喃自语,常酒酒凝起了眉头,阿爹这是喜极冲了心头,魔怔了!
常酒酒蹑手蹑脚的移了过去,打算仔细审视一下阿爹,谁知刚到阿爹身边,阿爹一个回头,两人俱是骇了一下,常三爹吼了起来:“丫头!你这是做甚!”
常酒酒一个手抖,一筐土豆掉了地,“我倒是想问,阿爹在做甚!”
闻言,常三爹神情微赧,摸了摸鼻子,说了一句:“你说我也养了猪这么久,这猪怎么只听你的话,不听我的话呢?”
噗嗤,常酒酒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摊了双手:“不晓得欸,许是我有神力呢?”
常三爹半信半疑瞧着常酒酒,常酒酒乐呵呵地捡起土豆喂了猪。
当日在金家,一拍掌小猪嗷嗷地冲自己跑过来,不过是耍了点花招。黄大仙硬塞给常酒酒稀奇古怪的药粉中有一瓶燃粉,放在外面一会便能燃烧起来,神奇得很,常酒酒曾用瓷瓶装了些放在身上,本是想变给那群捣蛋孩童瞧瞧,那日摸到了瓷瓶,想到了一个法子,趁着赶猪之际,悄悄扭开小瓷瓶,撒了点燃粉在猪尾巴上,算准了燃粉自燃的时间,便召唤小猪。以是猪这种只管吃饱喝足,没心没肺的家畜,哪有认主不认主的,全然是烧烫了尾巴,横冲直撞罢了。
喂完了,常酒酒便坐在旁边歇着,阳光白得发亮,晒得人暖洋洋,常酒酒将眼睛眯了起来,许是昨晚没休息好,这一眯就睡着了。
不知是见了猪心情荡漾,还是想起了金家种种,这一睡竟梦见了金任。
金任身着红绸大衣,骑着高头大马,行在迎亲队伍之前,一路上爆竹喧天,仪仗开道,舞狮迎门,好不热闹,常酒酒在大红花轿中摇摇晃晃。
忽然轿夫高呼一声:“太沉了!老子不抬了!”花轿一斜,常酒酒摔了出去,啃了满嘴泥。
金任听到响动,将马转了个头,马儿蹄哒蹄哒来到她身边,金任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逆光中常酒酒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得他的声音冷冷。
“你这个丑大胖!吃土去吧!”
说完,便指挥起马蹄扬起,复又狠狠地踹向她的后背,狠狠地碾进地面。
在梦里常酒酒听到了心碎的声音,片片溢满了悲伤,落在荆棘之中,痛心入骨,微微一动,便撕扯了万千伤口,直坠无尽的深渊
当常酒酒悠悠转醒,看着熟悉的庭院,当下茫然却是苦涩一片。
“做梦了?”身旁传来深沉略是沙哑的声音。常酒酒回眸,绿荫下齐源静静立着,看着她。
常酒酒盈盈一笑:“没有啊。”
齐源轻轻道:“你一直唤着金任。”
……
阳光刺痛了双眼,满院金黄氤氲,记忆回溯了流年,斑驳碎影,擒住了往事如烟。
那天,常酒酒又一次偷偷蹲在学堂外听墙角。不知是谁发现了常酒酒,一声“常大胖在窗外!”,常酒酒慌忙逃走,几个顽劣的孩子以李霸王为首,不顾先生的呵斥,跳出窗户追着常酒酒扔石子,嘴里喊着“打死常大胖!”。
常酒酒抱头躲进了树林里,几个孩子没找到常酒酒不甘心的回去了,常酒酒舒了口气。
到了读书的年纪,常酒酒也想如旁的孩童一般,在学堂听先生授业。但是先生拒不让常酒酒来,倒不是因为常酒酒行迹顽皮,却是因为常酒酒一脸的红斑可怖,学堂的子弟们把常酒酒看作不详,胆小的弟子吓得发抖,胆大的弟子捉弄欺侮常酒酒。阿娘读过书,于是阿娘便亲自执笔教导常酒酒读书写字。
可是常酒酒有多希望,能坐在学堂里听先生说上一句‘之乎者也’,那些孩童抱怨先生的戒尺打的手心发疼,却不知这是常酒酒得不来的幸福。
待常酒酒起身,准备回去时,一个明眸皓齿的小男孩出现在常酒酒面前,常酒酒闭了眼暗自嗟叹,功亏一篑,左右还是逃不过这些小鬼头啊。
然而等了半天,不见砸来意料中的石头,常酒酒睁开眼,一个红彤彤的苹果伸到常酒酒眼前。
“给你。”
七岁那年常酒酒第一次见到金任。
金任是金老爷家的小儿子,从小便是聪明伶俐,是整个学堂里唯一一个能背得出《千字文》的弟子,极讨先生欢喜,村里的人都说金任此子必有大出息。
后来金任果然有了出息,成了全村姑娘的梦中情人。
所以阿爹说金任会来娶她,常酒酒是十万个不相信的。
是夜,常酒酒便悄悄爬了金家的房顶,去瞧一瞧金任是眼神不好使了,还是脑袋不好使了,但心里竟不可思议的怀着一丝希冀。
常酒酒小心翼翼爬到房顶,屋里传来隐隐说话声,听得不真切,于是常酒酒掀开一块瓦,露出屋里的景象,屏息往里瞧。
一瞧就瞧见金任和金老爷,两个人吵得不可开交。
“常大胖貌丑!体宽!性子泼!爹啊!您竟肯让这样的媳妇儿进金家?”金任歇斯底里。
“任儿啊,你娶了她,怎么处置还不是随你,你想休便可休,你想纳妾便纳妾,都是你一句话的事。”金老爷安慰着。
“您何至贪财于此,仅是几只猪而已,便让我娶了那凶悍的丑人!难道我还不如猪?”金任反驳。
“不是几只猪,是一圈子猪,还有常家的地,况且常家又不要彩礼,等于白白捡来个媳妇儿,回来充个人力,也是只赚不赔的买卖,你还不答应?”金老爷谆谆而道。
“家有糟妻,诸事不顺!我是宁死都不会娶她!”金任放出狠话。
“你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此事由不得你!”金老爷拿出家主气魄,压了金任一头。
屋里继续吵着,常酒酒趴在房顶,寒意从脚一点点扼上心头,仿佛冻入冰川,沉入最深的海底。
常酒酒笑了笑,屋顶果真是风大,太冷。
顺手将一瓶粉末从上面倒进去,盖过瓦块。
黄大仙说,此粉能让人喷嚏不止。
常酒酒问过阿爹,阿爹道:“这门亲事虽然是用猪换的,不过我看那金任也算是个良人,你跟着他日子会好过些,若是他日后对你不善,我打断他的腿。”
若真是如此,也好,不求恩爱白头,但求相敬如宾,可是常酒酒知道这些都是奢望,因着一张脸,再无美满可能,于金任‘想休便可休,想纳妾便纳妾’她只不过是十里红妆走一遭,于他的人生中不会引起半分波澜。
只是常酒酒不知,一切竟然来得这么快,甚至常酒酒连金家门都没踏进。
从最开始就是一场滑稽,居然用猪换一场婚姻,而因那时的猪所有的嫁妆已经到了金家,所以常酒酒便没有了丝毫用处,于是轻而易举的被抛弃,讽刺又残忍。
常酒酒以为她早已不在乎,那么多年的嫌弃与白眼都经历过,常酒酒笑着把它埋藏,埋得那样深,乃至于欺骗到了自己,可却因为一个名字,所有筑成的围墙瞬间分崩离析,心底的悲伤逆流而上,原来在她心里是痛的。
常酒酒苦笑而道:“村里最出名的便是常酒酒,因为她长得不仅胖还丑,性子又泼,从小到大除了阿爹阿娘,所有人都嫌弃她,孩子们喊她是妖怪,谁都不愿意娶她,她甚至连个说话的小伙伴都没有”
“其实你并不丑,你只是面有红斑,看着与常人不同,除去红斑,你五官标致,也很耐看。至于体肥,是福气之态,又何必介意。而且,可有人对你说过,你的眼睛生得十分漂亮。”
常酒酒眼里一片错愕,惊讶地看向齐源,眸子里满是真诚,这么多年第一次有人说她不丑,甚至用上了‘标致’这个词。
齐源接着道:“你是我见过最温柔的姑娘。”
突如其来的温暖最是致命,常酒酒可以撑过漫天的骂声,却在齐源宽慰的瞬间,泪如雨下。常酒酒慌忙用手背擦着,却越擦越多,止也止不住,似乎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悲伤,都在一刻喷薄而出,决堤的泪彷如融了坚冰下的枝芽,一片叶破空而生,晴了苍穹万里无云。
齐源伸过手,揉了揉常酒酒的发顶心。
“傻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