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博弈
石桌上茶依旧冒着热气,中间的茶具变成了围棋棋盘,两人对坐,开始一盘对弈,棋局暗藏杀机。
“你是谁?”木槿落子后才问。
“下棋要专注,不然一定输。”江皖没看木槿,一直盯着棋盘。
“你很在意输赢?”
“不然呢?”江皖对这个问题感觉奇怪,“不在乎输赢为什么要下棋,难不成是消磨时间?”
木槿被江皖猜中了,她下棋就是消磨时间。
“活这么久还不够?既然觉得时间难熬,靠着棋局消磨时间,为什么不离开呢?”
木槿这一步棋迟迟不肯落下,她还没想好该如何落子,更是因为眼前这个江皖问话都是带着答案,好像是吃准了木槿的回答,这样的压迫感木槿很不喜欢,“连地府改革都知道,你在这里也不短了,怎么不离开呢?”
江皖依旧没有抬头,她静静地等待着木槿下一步,看她迟迟不落子也不催促,慢悠悠地喝了口茶,“你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木槿不再闪躲,直白地回应“因为还没活够。”
听见答话的江皖终于笑了笑,“我们一样。”
“不一样吧。”
“怎么不一样?”
“我按部就班,按照地府的规定活着,你呢?”
“我?我只按照我想要的生活过活。”
“你想要的生活就是随意上身,擅自刑罚吗?”
“擅自刑罚?”江皖沉睡了一阵子后,记忆受损,但好在木槿说的这件事情江皖还有点印象,相对于上身这件事情,江皖选择避重就轻,“你说那个赌鬼?”
木槿知道她的心思,但也不着急,棋局和谈话都遵循着循序渐进,“是。”
“他不该受罚吗?”江皖的语气坦荡得可怕,竟完全听不出她有丝毫退让与歉意,她接着说:“因为赌博,卖地卖妻卖女,家破人亡,还要接着赌,做了鬼还不知悔改,不该受罚吗?”
木槿不理解江皖的坦然,但不得不说,江皖的反问让她无法在短时间内想到反驳的话。
博弈的对手不给喘息的机会,她选择再次进攻,“如果他不该受罚,地府为什么惩罚他连输一百五十年呢?”
木槿沉默,但落了子,这能吸引江皖的注意力。果不其然,落子的瞬间,江皖就被吸引。木槿得以喘息,然后分散江皖的注意力,“所以呢?你做了什么?”关于赌鬼的咒术,只是江皖的转达,说得本就不多,趁此机会问问当事人,岂不是更准确。
“你猜呢?”
木槿发现,相比于她们的谈话,江皖更注意棋局,果然很在乎输赢,既然如此,木槿只能将这盘棋局变成持久战。
“我可不相信,你只是让他变成光头而已。”虽然相处时间短,但眼前的江皖绝对是睚眦必报的,跨城追凶,怎么可能只是让他变成光头呢?
“你还真是了解我呢。”江皖故意将这一句说得有些暧昧。
木槿听出来,但充耳不闻,“看来我猜对了。”
“是猜的,还是你也想这么做呢?”江皖终于找到了落子的位置,可以精准打击木槿的布局。“他上身的时候,比起将他送到酆都城,其实你也想这样做吧,简单方便,而且……效果更好。”
轮到木槿拖延了,她也拿起茶杯品茶,“你下咒了。”
是陈述句,是言之凿凿,是确认。
江皖不置可否,看木槿没有落子的意思,也放松下来,稍作休息,“是。”
“你倒是诚恳。”
“没什么不能说的,他应得的。”
“什么咒?”
江皖饶有兴致地反问:“你猜?”
木槿放松了下自己的手腕,“地府的惩罚是让赌鬼连输,但是你…我猜想你是让他先赢,不然他根本没有来北城的赌资。即使来了北城,你也不会让他立刻输,而是养足他的胃口,让他逐渐拿出更多的赌资,付出更大的代价。”
江皖笑了,笑容中难藏欣喜的欣慰,语气也没有那么有攻击性了,“你真的很有趣。”这是江皖今晚难得的显露真情。
“我又猜对了。”
江皖点点头。
木槿则轻轻蹙眉,“你擅自更改酆都城的惩戒,不怕被找到吗?”
江皖不以为意,看了看自己现在这副身体,“她很安全。”然后前倾身体凑近木槿,“我安全,她才安全。”
这是威胁。江皖可不想把刚刚和谐的场面再度拉回剑拔弩张的局势,便迅速换了语气,变成了一种安抚,“我很小心,不会被发现。”这样说还不足以打消木槿的疑虑,江皖接着说:“再说,我没有改变酆都城的惩戒,只是加快了惩戒的进程,这对赌鬼来说很常见,酆都城那几位没时间盯着这些闲事儿。更不会发现。”
这一点打消了木槿的隐忧,江皖说得没错,只是加快进程,没有改变惩戒的本质。
“其实你也知道酆都城的惩戒,到了最后,也是让他们赌上灵魂,这就是赌鬼的归途和终点,不管时间多久,最终也是殊途同归,对吧?”江皖说。
“你比我想象中的更了解地府的机制。还知道些什么?”
江皖沉思半晌,“其实,我记得的不多。”
木槿将信将疑,“是吗?”
江皖不太喜欢被木槿怀疑,但也不好发作,只能将话题拉回到棋局,“要继续吗?”
幸而木槿早在这段时间想好了该如何落子,落子后再度发问,“既然如此为何还要这样做?冒着风险值得吗?”
江皖不急,轮到她沉思,木槿没有催促的理由,“这句话……好像你完全不在乎这个小姑娘一样。你刚刚那么生气,又是凝云,又是化雨的,还要凝冰和我分出高下,我以为很在意她的。”
木槿一怔,本意是想激一激江皖的,现在反而是自己被动。
“你这样在乎她,应该开心啊,我为她讨回了公道。”
这个话题再继续下去也很难占到便宜,因为,木槿对江皖这样的做法并不反感,甚至就像她说的一样,感到畅快。
见木槿沉默,江皖知道自己现在占据优势,无论是谈话还是棋局。“你果然在意她,在意一个笨蛋,还是把她当作一个独活在此的安慰呢?”
“你活着的时候是村口的长舌妇吗?是因为话多死的吗?”
被攻击的江皖满不在意,越是这样,越是证明自己离胜利更近一步。让对手自乱阵脚是胜利的前兆。占据优势的江皖落子很利落。
“你在地府多久了?”江皖问。
这个问题,江皖今晚才问过,现在这个江皖也问,同样的问题,同一张脸,但听起来截然不同,这个江皖的语调总暗藏着攻击性,这一点或许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
“作为客人不应该先自报家门吗?”
江皖看木槿有些慌乱,更是洋洋得意,“我真的不记得了。”
木槿再次落子,落子时有点急,“你这么厉害,还需要撒谎?”
江皖眼中木槿的这一步棋,像忙中出错,江皖暗笑,随后落子,“我说的是真话,我的记忆不全,很散,很乱,大多数时候连不上。”
此时的江皖眼眸深邃,她真的又在尽力联结着自己的记忆,但终究败给了杂乱无章的片段。
木槿信了这一句,“你是谁?”这才是今日的话题的重点。
江皖无奈,“我不知道。”
这一句,木槿可不信,一个能召唤残魂的厉鬼不知道自己的来历。
木槿随时沉默以对,但结论溢于言表,江皖再度解释,“我真的不知道,我知道你不信,但我没有必要骗你,我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在这副身体身上了。”
“你在她身上醒来?”木槿难以置信,这些年从未听过游魂可以在另一具身体上醒来的。不是上身,而是醒来。
“是醒来。”江皖笃定地说。
怪不得木槿感受不到她的存在,若是上身,木槿不可能完全没有察觉,但若是醒来,这件事情就难办了,进行双魄剥离,只有十殿阎王才能做到。
江皖再次看透了木槿的想法,自顾自地回复道:“别想着剥离了。她身上的五藏神已散,按照常理,她全身精气全散,若不是我,她早就变成游魂了,而且是无法转世的孤魂野鬼,就算你把我们带到酆都城,强行剥离的后果只能是两败俱伤,我离开,她也留不下。这样同归于尽的局面是你想要的吗?”胜券在握的江皖再落一子,已经开始欣赏自己这一局棋。
木槿的神情严肃,不知如何选择。慌乱之间再落一子,貌似胜负已定。
“关心则乱。”江皖给出结论后再落子。
木槿停了下来,江皖看她额间有汗,不愿意步步紧逼,“她只是一个小新人,给不了你助力,不如?”
木槿挑眉,“不如什么?”
“不如你去想想办法,将这具躯壳全部给我。你想成为三司,我会给你更多的助力。”
木槿目光之中满是鄙夷,“你都能调动残魂,还需要我抢一副躯壳给你?”
江皖在今晚的谈话中首次落于下风,因为问题的答案,她难以启齿。
木槿轻抚自己额间的汗,嘴角上扬,抬起头正视江皖,“这个问题,你不敢回答吧?”
江皖不懂木槿的态度怎么会在瞬间转变。
木槿从容地拿起白子,轻轻放置,一子落,死局被盘活。整盘棋局风向全变,江皖的黑子溃不成军,江皖才看见自己的盲点,此时再想挽救,已经来不及了。棋子仍夹在手上,不肯认输。
木槿再度开口,“你不敢说,你不能占据这具躯壳是因为你看不起的小新人也在压制你,甚至你只能在她虚弱和她需要你的时候才能乘虚而入,你的能力是很强,强到呼风唤雨召唤残魂,但你的精神远远不及江皖。”
“我……”
木槿乘胜追击,“别给自己找借口,我想,你本身是想让赌鬼死的,你想让他魂飞魄散,只是因为虚弱或者江皖的阻碍,才没有做到,只能退而求其次而已,就像你刚刚召唤残魂一样,你只想着一招制敌,不想给对方留任何喘息的机会。若不是因为虚弱,你会让我还留在这里下棋吗?只怕我的下场要比赌鬼更惨吧。”
一局棋的时间刚刚好,江皖也昏昏欲睡了,木槿说得没错,她看不上眼的江皖真的比她想象中更强,她快要醒了,所以这个江皖只能道别,江皖无奈地将手中的棋子放回棋子盒中。眼神不再凌厉,反而有些不舍和落寞,不舍是对木槿的,她竭尽全力保持最后的清醒,字字句句说得清晰,“你很有趣,我希望能再见到你。现在,你应该知道怎么找我了。”
木槿故意不去看她的眼睛,对她的不舍也装作视而不见,“我不想见到你。”
江皖的伤心一闪而过,“还真是狠心呢,我比她更懂你不是吗?若是你真想找一个人消磨时间,我比她更合适。至少,你珍藏的那些书画,我能与你共赏。”江皖摇摇晃晃地起身,她踉踉跄跄地往屋里走。
木槿不得不去扶着她,这是今天第二次扶江皖回房间,心境却大相径庭。她只想让这个江皖尽快离开。
她看着江皖逐渐眯上眼睛,准备离开的时候被她握住了手,“木槿,我没想伤害你。”
木槿没有回应,江皖昏睡前的最后一句,“木槿,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