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她们
木槿将江皖扶上船时,江皖迷迷糊糊地仍在道谢,回来的路上,江皖的体力已经完全透支了,前脚踏上船,后脚便开始打瞌睡。
纵使已经身心俱疲。江皖依旧照顾着木槿的状态。
明明眼睛已经快要闭起来了,但还是努力保持着清醒。“要是我睡着了,你会不会无聊?”江皖说话的时候,字与字之间已经有些飘忽了。生理的反应骗不了人。
“不会。”木槿并非在安抚江皖,而是她习惯一个人了,能有人和她说说话自然是好的,但没有,也不强求。尤其是这种“牺牲”精神,在木槿眼里有些多余,黄泉路回来的人都会昏睡一段时间,不用刻意撑着。就算撑着也撑不了多久的,城内施加的痛苦并不会马上消散,身体承受不了的,这个时候最需要的就是休息。
江皖再次打瞌睡,脑袋一会儿一耷拉,然后又硬撑着抬起头来。“我陪陪你吧。这渡河在清醒的时候看上去有些渗人。”来的时候便感觉这渡河很长,怎么能空留木槿一人呢?
江皖又想起之前一家人一起去山上滑雪后,父亲开车走盘山公路,家人因为滑雪太累,都在打瞌睡,江皖怕父亲也打瞌睡,便强打精神陪着父亲聊天,直到下了山,才睡了过去。
木槿看着眼前逞强的人,不知道该怎么拒绝这样的好意,“真的没事,这河在我眼里很普通。”
江皖笑了笑,“就算再不同,也有那么多游魂跳下去了,虽然他们只是回到了本来该走的路,但你也会害怕吧。”江皖坚信,不会有人把生死当成一种习惯,即使木槿说得云淡风轻,但又怎么可能完全不在意。
木槿闻言一顿,后知后觉的感伤袭来,很多次她带着游魂走上渡河,都希望她们能在未来陪伴自己,哪怕只有很短时间,但事实从来没给过她机会。
谁会喜欢孤独呢?
顶多是失望积累得多了后的无可奈何,不愿意再失望,所以索性就不开始。至于害怕,木槿看了看没有边际的渡河,或许最开始怕过吧。“你害怕吗?”木槿反问。
江皖的眼睛越来越沉,但还是点了点头,“怕。”
“死都不怕,怎么会怕这个。”
江皖扭了扭脖子,浑身的皮似乎都皱在一起,抻都抻不开,就像是高烧的前兆,“我怕的东西可多了。”
江皖惧高,怕疼,畏黑,讨厌密闭空间,能怕的都怕,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甚至有些时候她比所谓的普通人还要脆弱敏感。
“疼吗?死的时候。”木槿本想等合适的时机再问的,但江皖非要硬撑着和自己说话,又实在找不出好的话题,只能问自己想问的了。
“可疼了……”江皖仍旧能感受到这样的疼痛,撕扯的感觉在每次想起的时候都伴随始终。
木槿刚想再继续问,江皖又补充了一句:“但似乎又比活着的时候好,”江皖又摇摇头,“其实也不是,活着的时候还有很多幸福和快乐,但是……”江皖说不清了,她总是纠结,纠结着怎么生活,死亡了又纠结这样的选择是不是过于懦弱,她依旧说不清,她是抱着何种情绪站上高桥的,又是在何种情感的驱使下跳下来的。她不敢回想,怕自己后悔,又怕自己坚定。
这样的回答,让木槿更糊涂了,挣扎着想活的人见过不少,毫不犹豫赴死的也不少,但江皖到底属于哪一种呢?木槿能感受到她身上有着强烈的分裂感,但又无法判断她因什么事变成这样。
木槿再次抬头的时候,江皖已经拄着头睡着了。
木槿将她带回家,平平稳稳地将她扶到床上。木槿看着江皖,这个人,就连睡觉也皱着眉,嘴上嘀嘀咕咕的,但听不清在说些什么,明明睡觉的时候应该极为放松,但她睡觉的状态很奇怪,被子下的手紧紧地攥着拳,努力地闭着眼睛,好像不用力地控制,眼睛就会睁开,会影响到她睡觉。
怎么会有人把睡觉当成一种任务?而且还是一个让人痛苦的任务。
“疼……”江皖睡了没一会儿,额头便开始冒出细汗,嘴里仍旧在嘀咕一些什么。木槿没有听清,便凑得近了些,方才听清她在喊疼。
木槿以为她是受伤了,便轻轻将被子掀开了一些,轻轻地撸起江皖的袖子,没有受伤的迹象,但意外地发现江皖的胳膊瘦得吓人,几乎就是皮包骨了。怎么会没发现呢?木槿不禁看了看江皖的脸,真是一个能藏住痛苦的脸,江皖是一个圆脸,有点婴儿肥,就是这个婴儿肥藏住了她身上的骨头,也藏住了她最不想被人识破的脆弱。
木槿不知道江皖说的疼是哪里疼,但从她睡觉的状态来看,这种疼肯定不是臆想出来的。
怎么又在哭呢?
江皖紧闭的双眼中,有一颗泪渗了出来,还没等木槿看清楚,江皖就很自然地将那滴泪抹去了,抬手抹去眼泪和放下一气呵成,没有任何犹豫和滞缓,就像是没有睡着一样。
就连睡觉的时候都不能放纵一下吗?
木槿觉得江皖这一生必定是极为疾苦的,或许她有一个苛责她的母亲,或许有个家暴的父亲,一定有个讨厌的妹妹或者弟弟,才会让她活得这样痛苦,但这样的想法完全说不通,若是这样,江皖为何会愿意为了家人留下来,而且每次谈起家人的时候,江皖的眼睛里总蕴藏着一种不舍和歉意。
还真是复杂啊。人总是复杂且矛盾的,且不说不同人之间的观点对立,就算是有一个人在不同的时期对同一件事情也会有不一样的判断和选择,木槿希望江皖能赶紧度过十三站,这样自己才能更了解她一些。
木槿走出房间,又到了难熬的夜晚。依旧是一人一茶一糕点,木槿习惯坐在院子里发呆,看着月亮发呆,看着茶水冒着热气发呆,看着吃了一半的糕点发呆,能发呆消磨时间的机会一点也不放过。恍神的时间会流逝得快一些。
三声叩门声将木槿带了回来。自己这里许久没有访客了,木槿下意识地看向屋子里,生怕叩门声惊扰了里面睡着的人。三声叩门声没有持续下来,木槿意识到不是访客,而是地府的信使,只有他们只叩三声门就离开。木槿走到门口,将放在地上的信拿了进来。她几乎不用猜就知道是花婆婆的来信,在地府中,现在只剩下花婆婆会和她通信。
木槿在地府的年头,她真的数不清了,最开始她看什么都新鲜,也有过很多同僚,只是同僚,在地府甚少有朋友,因为她们始终都不愿意长久地留在这里。
木槿不理解她们,为什么会对轮回这件事情产生兴趣,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几乎就是赌博般的开局,但有的人依旧向往未知,未知使人上瘾。
“就是因为未知,才会觉得有趣儿。”时间太久了,木槿都已经忘记了,这句话是哪一位曾经的同僚说的。时间被无限拉长后,记忆会变得模糊,话对不上人,也忘记了对话的场景。
木槿承认,自己是一个懦弱的人,她不敢尝试新的人生,她宁愿在这里,也不愿意走进未知,她对未知感到恐惧,她喜欢按部就班,十年如一日又如何呢?所以,她也不会抱怨,也没有资格抱怨,都是自己选的路。
木槿再次看向房子,她会是留下的那个人吗?
这种希望再次生根,是一种危险的信息,木槿宁可无趣且苍白地度日,也不希望江皖只是惊鸿一瞥。木槿摇摇头,告诫自己不能对此抱太大的期望,以防止失望朝着自己挥刀。她不喜欢无能为力的失落,不喜欢期望落空之后延展出来的悲凉;她不喜欢陷入不安的情绪,最不喜欢顾影自怜。这么多年来,只有自己能给自己安全感。悲伤能使她变得更加强大,至少她自己是这样想的。
木槿没有忙着拆开信件,而是慢慢等情绪平复,三盏茶过后,木槿才拆开信,信上的内容都是一些家常,无非是问问木槿最近过得怎么样?会不会冷?她带来的游魂目前走了多久的路了,这次会不会留下来之类的。还提起了希望木槿有时间能过来看看。住上一两天,她很想念木槿和她的茶。
木槿下意识避过了想念两个字,她也说不清自己的情绪,她害怕这种依赖和想念,但又试图寻找这种暖意。
没有的时候会失落,有了的时候又逃避。
心里想着花婆婆怎么会说出这样肉麻的话,但又转身回到屋里回信,告诉花婆婆自己一定会去。
矛盾这种情绪,没有人鬼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