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渡河
江皖醒来后依旧换上了一件白色衬衫和宽松的牛仔裤,她走出房间后轻轻地走到了木槿房门前,侧耳听了听,里面没有声音,想她应该是还没醒,便独自在宅子里面转了转。
宅子的后院有很多竹子,如果让江皖类比,这座古宅很像是《红楼梦》中,林黛玉所住的潇湘馆。江皖只想起一句话,“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在白天欣赏着这座院子,更能瞧出主人对于这院子的用心。花儿周围的土是翻新的,竹子周围的土质疏松,很适合竹子的生长,土壤的水分适中,宅子没有江皖想象中那么大,所以绕一圈花不了多久时间。
待江皖绕了一圈再回到正门,正好看见木槿站在门口闭着眼睛做着深呼吸。
“姐姐早。”
木槿睁开眼睛,“今天醒得这么早?”
跟前些天相比,是醒得早一些,这还是入住之后,第一次看见地府的白天。她原以为地府始终都是黑夜呢。
木槿在吃饭的时候告诉江皖,地府的昼夜交替与人间不同,若是按照人间的计算标准,这里的白天应该只有六个小时,其他的都是夜晚。江皖惧怕黑夜,但偏偏地府的夜比人间更漫长。
出门前,木槿特意提醒江皖不要忘记拿通关文牒。幸好木槿提醒了一下,不然江皖肯定想不起来这回事儿。
等到天色暗下来,木槿就带着江皖出发了,她们依旧乘船,但渡口和上次不一样,比上次要远很多。
到了岸边,发现这里都是小船,外观几乎一致,只是挂着不同的灯笼,找到挂着“北”灯笼的船。船上没有船夫,江皖依旧扶着木槿上船,上了船,木槿便坐到了船的一边,江皖为了保持船的平衡,坐到了她的对面,坐下后开始东找西找,找了半天,依旧没有找到桨。“姐姐,桨呢?”
木槿示意她安心坐着,“这船不用划。”
江皖在船上呆坐了很久,看见不远处有几艘船也上了人。以此判断,同行的人不少。等待的功夫,江皖看见灯笼上的字有了变化。
明明上船的时候是一个大大的“北”字,上了船之后,怎么变成了“司”字了,江皖刚想开口问,就听见了钟声。
在空旷的水面上,钟声悠长深邃,显得越发悲壮凄凉。江皖似乎能听懂钟声中的凄凉之感,并在回响中与之共情。
咚……
咚……
咚……
三声钟声之后,木槿提醒道:“把通关文牒拿出来。”
江皖赶忙将通关文攥在手上,等待着木槿下一步指示。
咚……
咚……
咚……
又是三声钟声,木槿再次提醒,“把通关文牒放进灯笼里燃尽。”
江皖摇晃着站起身,生怕不小心掉下去,灯笼挂得有些高,江皖踮着脚才能将通关文牒放进灯笼里,放进去之后,便准备坐下,木槿阻止了她,“必须确认燃尽。”
江皖只能踮着脚,看着通关文牒在灯笼里燃尽。燃尽后方才坐下。
咚……
咚……
咚……
这次的钟声停止后,木槿没有再说话,没一会儿,船就开始动了。
小船在江面上飘荡,行驶了一会儿,江皖左右看了看,船真的不少,然而离得都不算近,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船上都是坐着两人,和她们的一样。
“姐姐,其他船上的人都和我一样吗?”
木槿点点头,“都是醒过来的人,游魂不走这条路。只有你们这样的才需要走渡河。”
等船慢慢变得平稳,木槿才告诉江皖钟声的含义。
三声,人间断生平。
三声,地府续死祭。
三声,由生到死,黄泉留名。
当通关文牒燃尽,若是船上的人在人间已经被判定死亡,人间的人会拥有一瞬与逝者有关的回忆闪念,纪念也是祭奠。
但对于被判定失踪的人,惦记她的人会隐隐然收到一种潜意识,“或许,这个人已经死了。”
“这算是我给他们的提示吗?”江皖的眼中满是悲伤,但也燃起了一丝希望,希望她的家人不要再找她了,她已经不在了。
“这种提示,在思念中可以忽略不计。他们不会相信,也不会放下。”木槿不想撒谎,说假话并不能安慰到江皖。这样的提示,对抱着期望和思念的生者来说,她们不愿意相信,她们会第一时间将这种提示丢开,继续思念,继续寻找。
江皖又陷入了无尽的自责,恨自己活着的时候,让家里人担心,本以为死了就解脱了,现在,还不是一样,让她们担心。现在只希望他们能快点找到尸体,断了他们这份念想,长痛不如短痛。
自己生前没有为他们做的,现在做一些也行。本心驱使江皖走向地府,想念却让她停留在这里。即便不能给他们积阴德,给他们一点提示也好。
落水声将江皖惊醒,江皖定睛去看,离她们不远的船,竟然有人跳船了,“姐姐!”江皖指着那艘船,在人落水后已经开始掉头了。
木槿示意江皖噤声。然后解释道:“有些醒来的人并没有强烈想要留下来做鬼差的心思,这渡河是地府的屏障,让这些人再次进入混沌状态,做最真实的选择,只是想留下可不行,必须很坚定,才能不被屏障带下去。”
江皖忧心忡忡,“跳下去就会再次变成游魂吗?”
木槿反问:“做游魂有什么不好?浑浑噩噩地走完地府之路不好吗,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清清楚楚、毫无遗憾地离开。既然都要走这条路,何必一步三回头呢?”
是啊,何必呢?江皖有些发懵,像之前她在恶狗岭上看到的游魂,她若是那样走进轮回,就真的解脱了。
什么是解脱呢?
现在这样的选择是解脱吗?
江皖被这样的想法带了进去,陷入沉思,不多时,江皖再次感受到了江水的冰冷,她在脑海中与潜意识抗争,在臆想里,她问自己:“愿意再试一次吗?”
江皖哭了,“我真的好累啊。”这种累是无可奈何的,是无论如何挣扎都不能摆脱的,心越来越重,越来越沉,江皖无数次感受到心脏的重压,压得她透不过气。
“累就跳吧,别挣扎了。”这个声音再次响起。
江皖意识到,自杀的时候,也隐隐约约听见过这样的声音,是她自己的声音,自己的声音召唤她来到了地府。
江皖用力地脱离臆想。甩开自己的声音,然后竟听见了断断续续的抽泣。
江皖好像听见有人在叫她,但听得不真切,只觉得声音很熟悉,江皖继续与脑子里的声音做着斗争,更努力抽离,而后抽泣声逐渐高于脑中的声音。
“小皖……”
江皖努力回头望去,看见了哭得撕心裂肺的母亲,“小皖,妈妈在啊。”
江皖看了一眼母亲,再看了一眼似有万丈深的江水,小心翼翼地远离江水,不能在母亲的面前做这样的事情,对母亲来讲,太过残忍了。
江皖用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船上。木槿凑过来看她,长舒一口气,“终于醒了。”
船上的木板将江皖咯得生疼,江皖挣扎着起身,发现自己的衬衫都已经湿透了,“我怎么了?”
“险些跳河了。上半身都湿透了。”木槿刚成为鬼差的时候为了给自己找个伴,带了不少人上了渡河,但无一例外,他们都在混沌中跳了河。那是他们最诚实的选择,木槿无法干涉,也不能叫醒他们。所以为了避免失望,木槿已经有很久没有带人来过渡河了。
刚刚她眼睁睁地看着江皖已经有了跳河的架势,上半身已经下去了,眼见着要栽下去了,竟又挣扎着坐了回来。
“你到底在想什么呢?”木槿在地府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情况,上了渡河的人,要么完全不受混沌的影响,从头清醒到尾;要么就是果断地跳下去,像江皖这样想跳并且付诸实践但又能挣扎着坐回来的,到底是什么心思呢?
人的本质就是矛盾的,老人总说一条道走到黑,但扪心自问,谁能在一条道上一直不回头呢。回头张望,看着经历,纵使是不甘和遗憾,但也忍不住回忆。
江皖再次看向江面,船没有刚才的多了,有很多的船已经往回走了,“要是我跳河了,你怎么办?”
木槿漫不经心地说,“掉头回去呗。”语气中的无奈转瞬即逝。
“这么简单?”
“事情本来就很简单,跳了证明你选了你自己的路。我当然也要走我自己的路。”
江皖看着江面,根本看不到尽头,“还有多久才到啊?”
木槿没有抬头,也知道路程,“快了。”
江皖待着有些无聊,指了指灯笼问道:“我刚刚上船的时候,明明看见这灯笼上写的是北,怎么变成司了?”
“北是指你是从北城来的游魂,但上了船就没有四城之分了,要经历的都一样,这是三司的船,自然写着“司”了。”
“三司是……”
“轮回司、判官司、阴曹司。”
江皖还想继续问,被木槿打断,“你离三司还远着呢,休息会儿吧,进了城,有得累呢。”
船靠岸了。
一座老城出现在江皖眼前。说是老城是因为它有种历史的质感,砖块上写满了岁月侵蚀的痕迹。
老城有三个门,中间的门最大,但没有开。匾额上写着“酆都城”三个大字。
两边稍微小一些的门零零星星地有一些人往里面走,但却不见有人走出来,江皖下意识往离自己最近的门走,被木槿叫了回来。指了指另一个门,“你走另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