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谁在说谎
白天的草原风小了很多,温度也陡然而升,相比来路需要避人,去路可选择性要多很多。
陆月没有打算先折到阴山西端,还有没有好心的人和好心的马再供驱使,不值得去赌。赌不好耽搁两天行程,嘴巴距离异香园的卤鹅又延期,光口水就能把自己噎死。
于是循着阳光,向东南进发。
从最北的极寒开始,穿过大西北的沙漠、丘陵、草原,再步入农耕地域,上一次陆月用了七个昼夜。一路节衣缩食,倒街卧巷,全凭着厚脸皮将沿门托钵和偷鸡摸狗结合得出神入化,才不至于饿死在半路。
现在再走相同的路线,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却已截然不同。别说再偷,就是抢都抢不成。除去游牧部落居无定所情有可原外,固定居住的屯落连续两处都是一片残垣断壁,大火将两个屯落烧得一点不剩,什么食物都没留下。
陆月踏着焦土转了几圈,没有发现人或动物的骨头痕迹,猜测不是天灾。至于如何引起的火灾没必要去探个究竟。陆月甩开宽大的麻布袖子,继续向着东南前进。
彼时的草原正是肥美的季节,但陆月越走越觉得不对劲,一路上一只牛羊、一个人影都没见到,只有偶尔蹦跶出来一只田鼠,被陆月忍无可忍,刺身伺候。
就这样吃一口饿两天,一直坚持到第三处屯落,依然是如出一辙的荒芜。唯一不同就是发现了人,一群死人。死人不是因为大火所亡,是被利器割断了喉。
陆月的求生欲胜过求知欲,两天两夜全靠一只田鼠撑着的身体冲向了死人堆,一边在死人身上翻找食物,一边念叨超度亡灵的经文:“唵嘛咪嘛咪哄,不是我害的,半夜不要找我;唵嘛咪嘛咪哄,显显灵给些吃的;唵嘛咪嘛咪哄,谁害的你们晚上托梦给我,替你们报仇。”
历时良久,陆月自认为翻得比穿针还仔细,但不知道是经文失效了,还是觉得骗鬼呢,除了一身血渍,没有任何收获。
陆月眨眨眼,舔舔干裂的嘴唇,一脸无奈的样子像极了非洲大草原狩猎失败的豹子。
不过豹子虽饿,却并不影响敏锐的感官。陆月双脚踏在地面,忽然察觉出一丝异动,转而将手伏于地面,感受大地的轻微变化。
果然,一只田鼠在身后不远处的洞穴里探出了头。
同一瞬间,陆月的眼中迸射出贪婪的光芒,随即扭动身体,抬起脚跟,将整个人绷成一根弦,只待田鼠上半身探出的一刻,直取命门。
风刮着青草轻轻摆动,发出唰唰的碰触声。田鼠露出小小的脑袋,似乎察觉到了危机,小圆眼睛滴溜溜乱转。
机会总是多种多样,饥饿的心更是防不胜防。未等到田鼠再多探出一些,借着风声加大的一刹那,陆月突然动了。
紧接着“吱吱”声盖过风声,陆月成功用两根手指将田鼠从洞里掐出。
“好肥美的一根肉棍。”陆月开心得自言自语。
话音刚落,南边一道马蹄声影影绰绰传来,虽不见人,却是朝向陆月这边无疑。
陆月警惕得将小田鼠藏在背后,生怕对方也与他一样饥不择食,被分一杯羹。不过转念一想又不合逻辑,有马的人难道还缺粮不成?想到这,露出白中泛黄的两颗门牙,自我嘲笑。
马匹翻过一道高耸的丘陵,露出马上之人。陆月远远地一眼便瞧出来人,正是阴山东峰背背长弓的康夫。
有过上一次又是赠马又是送粮的经历,陆月兴奋得一蹦老高,伸出胳膊一边招手,一边呼喊:“哎,我在这儿。”
随着马匹靠近,小田鼠也适应了陆月手心的温暖,躲在里面不再吱声。
“阁下为何在此?”康夫勒住缰绳,来到陆月面前。
“我也不知道怎么跑这里来了,也许是缘分驱使,知道康司马也会路过此处吧。”陆月正常发挥出厚脸皮的长处。
康夫还是老样子,不高的身材搭配不协调的粗壮臂膀,不大的光头上是不协调的浓眉大眼和大鼻子大嘴。陆月看到能忍住不乐就是对“有求于人”最大的暗示。
“听说最近这边频有烧杀抢掠,不知道是不是胡蛮作歹,前来查看,好巧不巧遇到阁下。”康夫讲话还是直来直去,上下打量着陆月继续说:“虽然一身血渍,但他们的死与你无关。”
大火褪去后的灰烬还在冒着热气,康夫转了两圈看不出什么,反而看出陆月的饥切。于是从马背的背囊里拿出一块干肉递过,道:“出来急促,没有准备太多食物,姑且将就一下。”
“不将就,不将就,我这人就没讲究过,有什么吃什么。”陆月一边说一边接过干肉,一边咀嚼一边又继续强调:“有什么吃什么,不挑食。”
小田鼠本来老老实实躲在手心里,听到陆月连续两次讲有什么吃什么,仿佛听懂人言似得“吱吱”叫着,欲从手掌逃出。
康夫好像对小田鼠很感兴趣,直勾勾盯着问道:“阁下手中这是?”
“宠物,宠物!无聊打发时间玩的。”陆月含糊其辞地回答。
“这可是周边地带最受欢迎的零食,不比你们异香园的卤鹅差。”康夫毫不掩饰味蕾上对小田鼠的偏好,直言让陆月送他。
康夫垂涎欲滴的眼神彻底激发了小田鼠的求生欲,狠狠啃在陆月手指,等手指应激稍一放松,嗖得一下跳进草丛,三蹦两蹦不见了踪影。
“呃……呃……”,就在陆月和康夫二人将目光放在寻找消失的小田鼠身上时,突然一声轻轻的呻吟将二人的注意力同时拉向死人堆。
陆月停止咀嚼,围着死人堆仔细辨认声音来源。
“不用找了,殃气而已。”康夫从马背里的背囊里又拿出一块更厚实的干肉,顺便拽下水袋,道:“不够还有。”
陆月感觉自己乖顺得像看到主人敲盆的狗子似的,腿脚不听话地跑过去接。
“麻烦帮忙牵着马,我去看看这群人是不是被胡蛮惯用的武器所害。”康夫挑着粗重的眉毛,大步走向死人堆。
“呃……”又是一声轻哼,陆月远远听到,大抵确认是有人活着。
康夫不枉其向来直切要点的性格,两只大手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飞速扒开死人堆,像择菜一样一个一个麻利地翻过来探查鼻息。
陆月咕咚咕咚灌下半壶水,手中厚实的干肉已经下去大半。这时的康夫也将死人堆翻了个遍,一具具尸体斜七扭八平铺在草地上,男女老少少说也有二十几具。
起初陆月在死人堆里刨,注意力全在口袋和腰部,如今远远瞟上几眼,才发现死者的伤口出奇得一致,全部是短刀匕首类近身武器在胸部造成的致命伤,一击致命,干净利落。
最后一口干肉在嘴里翻来覆去咀嚼,舍不得下咽。陆月第一时间想起之前遇到的黄发人,干净的刀法,出手如电,论杀人,绝不拖泥带水。
理由?陆月找不到黄发人杀害无辜的理由,更不知道将整个屯落焚毁的目的。
思来想去间,在牙缝里专心挤压最后一丝肉香的陆月,不知不觉将手中的缰绳丢在地上。马儿逮住机会,悠闲地撩动四只蹄子,放飞自我。再等陆月再发现,已经溜达到还冒着热气的屯落另一边。
康夫的探查依然没有结果,反而被弄得一身是血,回头看到陆月又弄跑了马,眉头紧紧一皱,紧跟着快步走向屯落那边。
马儿早被驯化完全,只是马龄尚小,调皮和贪玩的性子还在,所以佯步乱跑。对于陆月上前来牵缰绳,马儿不躲不闪,只微微仰了两下头,吐出粗重的鼻息,像是在说逗你玩。
陆月侧着身子轻抚马面,眼里的余光蓦然发现康夫身后的一具尸体不止有胸前的一处伤口,还有太阳穴上一个血洞,下意识便往康夫手上瞧。
康夫全身上下都是血渍,手上自然也不少,看不出什么异样。
也许是多心了,陆月将嘴里慢慢消化的肉渣随着一口水冲下肚,笑呵呵地向康夫表达谢意:“果然是好肉,两块下肚已然不觉得饿了,康司马的恩情,来日必将十倍卤鹅来报。”
康夫没有理会陆月,翻身上马,居高临下伸出一只手指着东南方向,说道:“阁下如果继续向此前行,免不了其他村寨也是如此境地,何不先随我去西峰,稍事歇息再借马而行。”
陆月一想也是,前方还有戈壁滩的无人区,没有食物和饮水很难度过,不如蹭吃蹭喝再蹭马,不一定比直接闯过去慢多少。
于是果断听人劝吃饱饭,翻身上马。
马儿似乎长这么大没有经历过两个成年人加一把粗弓的负重,不打算营业,直接尥蹶子想把陆月甩下。
连续甩了几次,吃喝执念根深蒂固的陆月纹丝不动,相反不知从哪里“当啷”一声掉下一把匕首,插进草地。
陆月向下张望,是一把普普通通的匕首,除却血槽被血迹染得乌黑,通体都是亮色。对于康夫出行携带匕首,陆月甚为惊讶,毕竟从一开始康夫就使得一手硬弓,弓上功夫难出其右,却不知其还有短器上的造诣。又或许只是图个切割方便,食用田鼠什么的趁手而已。
康夫一脸严肃,紧紧勒住缰绳翻身下马,下来的一瞬带着缰绳差点将马头按在地上。康夫快速捡起地上的匕首,眼露凶光瞪了马儿一眼。
只一眼,刚还跃跃欲试准备再次折腾的马儿立马老实了,蔫头耷拉脑得哼出两声鼻息,不甘地低下头。
陆月没有再说话,远远瞧着烧焦屯落的方向比胯下的马还安静。安静不是因为无话可说,只是在思考,思考康夫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这么远,还能瞧见什么呢?”康夫发现陆月始终望着那群尸体,问道。
“没什么,天空、云朵而已。想家了。”陆月眯着眼睛,又清晰地看了一遍。其他尸体都只有一处致命伤,唯独那一具太阳穴有二次致命的伤口。再想起刚才出现的哼哼声,难免不令人多想。
“那我们快点,很快就到家。”康夫用力甩打鞭子。
尽管胯下的马已是不堪重负,好在年纪轻轻,人有一夜七次郎,马有一夜七百里也属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