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初临苦县
苦县本是楚地,不过是边界一个贫瘠的村邑,数百年前,楚王嫁妹,以为嫁资,自此归于陈国。
当时青河年久未治,水患频仍,苦县贫苦,人烟稀少。
陈侯遂遣周遭国人,动迁苦县,治河挖渠,数代辛劳,才有今日苦县的繁荣。
朱氏家族,便是最早被迁于苦县的家族之一。
如今的苦县,虽名为县,却已是陈国边境重镇,人口昌盛,贸易繁荣,如日之初升,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听着韩肃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苦县的历史,不知不觉间,一处灰蒙蒙的城郭轮廓,隐约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在见到城郭影子的一刻,韩肃在马上立直了身子,单手持缰,用另一只手中的马鞭遥遥一指,如远游归乡的游子一般,激动地说道:“小李子,看到那道影子没?那就是苦县的城墙,高有三丈四,宽有近五丈,是陈国数一数二的高墙,就连王畿镐邑的城墙,也不过四丈高,怎么样,气派不!”
通往苦县的驰道渐渐热闹起来,一行人的车马随着人群前进的速度,缓缓而行。
韩肃依旧如数家珍般讲述着苦县的轶事,讲到有趣处,车厢中的少女与侍女也掀开窗帘,参与到话题之中。
一行人其乐融融。
一个人时而闷闷不乐,时而呆头呆脑。
李旻很小的时候便进了流孤营,此后一直在西北荒原、北境战场以及一片荒凉的西琉城中度过,在还没军灶高的时候就跟在孙老头身后,学着洗碗刷锅,烧火切菜,再长大些,便是每日在教头的棍棒下与呵斥声中学习军阵冲杀,待到进了军营,每日所见的只有险恶的边土,流血的战场,无所不在的危险,以及枯燥到令人生狂的荒原,十八年来,反而是在冢山集养伤的那段日子,生活才多少有了一丝色彩。
如今来到了王朝腹地,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城池,看到这些平静恬美的生活图画,少年的心中本是有着压制的喜难以悦和兴奋。
但是身边的这群人,诗云子曰的,听得是头大如斗,让他如坠云雾之中,从军十三载,只是在做了校尉之后,才马马虎虎地跟着营中的书文参谋学了半年的字文蒙本,也不过是为了读懂军报战令。
文人真是矫情!李旻不禁又一遍在心中腹诽着,但脸上依旧带着机械的笑容,一路下来,感觉整张脸都快不是自己的了。
既然做了人家的门客,总不能做一个没有文化的的门客,以后少不了像今日这般聊闲清谈的日子。
想到这里,李旻一呆,脸色的苦涩又多了一分,看来以后,还得多读读书,认认字,不过听老范头说,读书是件极辛苦的事情,比驯服刚刚抓到的烈马还要难!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坚持下来。
一路边行边想,约摸一两个时辰后,在人群熙攘、桃林掩映的宽阔驰道上,巨大的阴影忽然覆压在所有人的头顶,本在心不在焉地应和众人的李旻心生诧异,想着刚刚用过午饭不久,怎么天色黑的如此之快……
他循着阴影的方向抬眼望去,只见一片土灰色的石砌已然出现在眼前,从驻足处眺望,这片城墙确实极高,即便被称作天下第一关的北境雄关,它的城墙,看上去也没有眼前的高大。
这片城墙就远远的矗立在那里,向左,蜿蜒到视线的尽头,向右,也是蜿蜒到视线的尽头……
第一次看到如此煌煌大城,李旻内心的震撼无以复加,只是苦于心中墨水太少,思来想去,最终呆头呆脑地说了一句:“这城,真他娘的大!”
韩肃闻言大笑,得意地凑过来问道:“怎么样?够气派吧!”
不合时宜的声音又从李旻嘴里传来:“如此大的县城,会不会有些逾制?”
韩肃笑骂道:“你这小子,怎么也学那些酸腐文官,说些煞风景的话!”
李旻闻言,看向韩肃,嘴角一丝讪笑,心中暗想,怎就不说自己刚才不也是学着文人那股酸腐味,说些让人听得不知所然的闲话。
但少年可能不知,那听得不知所然的人,只有他一人。
“小李子,我怎么觉得你笑的有点不怀好意。”韩肃看着李旻,似有所感。
李旻也不接话,他看着稍远处入城官道上面比肩继踵的人群道:“这县城,竟然这么热闹?!”
车厢的窗帘早起撩起,朱辞轻轻倚在窗口,笑颜灿烂道:“呆鹅,刚才卿珺姐的话白说了,苦县虽名为县,但早已是郡城了,虽然这城墙建的是有些夸张,但毕竟是我陈国边陲重镇,也是情有可原的,至于这些人流,你慢慢习惯了就好,毕竟一个郡城如此光景,并不为奇。”
李旻这才了然,他咧开嘴,开心的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少年自幼生活清苦凄寒,现在,终有念想。
随后,他又想起了什么,对着朱辞认真道:“小姐,我叫李旻,不是呆鹅!”
“好啊,等你不呆的时候,我就叫你李公子,嘿嘿。”
…………
…………
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少年自是觉得苦县确实不负边陲重镇之名。
单单这向北的城门便开了两大两小四个城门洞,但在拥挤的人流面前,这几个城门依旧被达官贵人和商贾墨客,贩夫走卒们塞的满满的,不得不在官道上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自然,达官显贵们,走的是单独的城门。
朱辞的车队,便排在这个城门中。
守城的军士自然是认识这些达官显贵家的车马,自然也不会严加盘查,只是碍于职责,走个过场而已,即便如此,还是一些臭脾气的少爷老爷,夫人小姐们,依旧夹枪带棒,冷言冷语。
这些军士,也习以为常,就这般装聋作哑,然后哂然陪笑。
这就是贵族!
而其他处的城门口,那些一脸严肃,甚至带着几分凶相的军士,一边大声呵斥着拥挤的人群,一边粗暴肆意的翻检着路人的行李。
终于轮到李旻一行人,城门口的军士小跑着来到韩肃的马前,满脸笑意道:“韩统领,您这是又陪着四小姐游侠去了?”
韩肃冷眼看着军士,鼻孔中微微地‘嗯’了一声。
军士陪笑着向车队望了一眼,便看到了身骑木马,腰间佩刀的李旻,稍稍一愣,随即便向韩肃笑道:“韩管事,这位是贵府的……?看着眼生的很啊。”
韩肃眉头一皱,脸带愠色:“怎的?我朱府新晋门客,还要向你等报备?”
军士见状,忙说不敢,随后连忙快速放行。
厚实的城墙,幽深的城门洞传来车马行进的空旷回音,城门另一边的出口,像是万花筒的小孔,流转变幻着扑朔迷离的光亮,在隐约在光亮中,有一轮金乌西坠,又有玉盘飞升,银色的清辉,吞噬了热烈的红光。
车队缓缓通过城门,眼前的场景,完全出乎了李旻的预料。
自小生活在军营中的少年,早已习惯军中那规律且单调的生活,不管是西琉城,还是每一道险关峻隘,亦或是带给他不同生活色彩的冢山集,每到夜里,除了值夜的哨卡,和简陋的酒馆,便再看不到任何灯火,除了在夜色中军士们赌博聊闲,擦拭武器,或是沉睡的鼾声外,也再很难听到其他的声音。
所以,在李旻的认知里,入夜的苦县,应该如冢山集那般,是个熟睡的城池,可眼前的一切,却昭示着,夜幕下的苦县……
依旧热闹非凡。
被行人们踩踏的表面早已光滑如镜的青石路面,反射着清辉色的光芒,与满街的灯火交相辉映,街上行人穿梭如织,众生百态,好不热闹。
车队在人流中穿行,耳边不时传来街边小贩、酒楼伙计卖力的吆喝声,讨价还价的声音,相熟的人在一起驻足聊天的交谈声,酒肆里已经喝到眼花耳热的汉子们大呼小叫的吹牛声与当垆煮酒的老板娘的嗤笑声……
无数不同的声音混杂喧嚣,刺激着行人的耳膜,却让人心情无比安舒,不自觉间就慢慢放松了下来。
这每日里寻常往复的画面,对早已熟悉这一切的众人,是再普通不过生活。
但对自小生活在风刀霜剑的边陲军营中的少年,一切都是那么的新奇有趣,早已是牵马而行的少年,一边注意着要时刻跟紧朱辞的马车,以免被喧嚣的人流冲散,另一边则是时不时偷偷扫一眼对他来说无比新奇的一切。
活脱脱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在车厢中看到这一幕的朱辞笑的花枝乱颤,她扯着卞卿珺的衣袖笑道:“卿珺姐,你看他……你看他……像不像呆鹅……哈哈……”
卞卿珺点点头:“确实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