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野有蔓草
七月流火,斗指西南。
初二立秋之日,骄阳似火,炙烤着大地。
在东北部的北断山脉中,独山十九峰如同一条巨龙,横贯谈、燕二州,与极北凌境隔山相望。
一年半前,那场震动天下的“碣石之难”,便是在这第一峰碣石山中爆发。
而此刻,千里之外,独山第十七峰——冢山之下,一名头戴掩额葛布小帽,身穿灰绿色陈旧短衫的少年,背着半人多高的一捆木柴,手里拄着根蛋圆粗细,缠满藤条的手杖,艰难地在山路上跋涉。
少年姓李,名旻,今年一十八岁,身材枯槁清瘦,眉眼清秀细长。
但此时,本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少年,却因一年多前的重伤,如今显得身形枯槁,面无血色。
他的皮肤黑黄而干涩,头发灰黑而凌乱,身上的衣衫破烂不堪,令人心生怜悯。
少年是镇上少有的外乡人。
一年多前,他离奇的昏死在冢山附近的草甸中,伤势严重,左背之上更有一道恐怖的赤红掌印。
幸运的是,当时正巧有陈国贵族车队路过,将他救起,送到了冢山集。
车队中的一位老者,更是毫不吝啬的用几枚珍贵丹药,吊住李旻大半条性命,又经过大半年休养,李旻这才捡回一条命来。
冢山集的三老宋伯安是位慈祥长者,他眼见李旻孤苦无依,便收留了他。
李旻虽然身体羸弱,但干活踏实卖力,待人接物又憨实有礼,渐渐地,他与镇上的人们熟络了起来,也逐渐被这个小镇的人们所接纳。
炎炎夏日,山路难行,身形纤薄的少年,此刻早已汗流浃背,他吃力地背着百十斤新柴,一步一顿地向上攀行。
大约过了半柱香时间,山路上跑下来一个二十来岁,长得浓眉大眼,身材孔武有力的少年,他远远地看见负重而行的李旻,便马上招手道:“小旻!宋阿公让你赶紧去怀英堂!县丞司吏带着两个大官点名要见你!”
李旻停住脚步,抬起头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曾与自己不打不相识的好友——裴雄毅。
李旻紧了紧肩头的柴担,露出一个看上略显疲惫的憨笑,回答道:“好的,知道了,不过我得先把柴送到曲罗街的老罗家,昨晚答应了罗家大娘,今天午前一定送到,不能失了约的……”
不等少年说完,裴雄毅已经跑到他面前,抢过他肩头的柴捆,说道:“哎呀,事有轻重缓急!县堂那边等的急,你赶紧过去,这柴我替你送了!还是老样子,请我吃个荆棘胡同的菜包……”
李旻眉头微紧,有些心疼道:“阿雄,这担柴一共才五个铜板……”
“嗨!瞧你这小气劲儿的!”裴雄毅头也不回地摆摆手说道,“算了算了,那还是记账吧,攒着以后一起吃。”
李旻这才眯起细长的眼睛,憨憨笑道:“那……没问题!”
“记好了哈,已经欠我三个菜包了……”裴雄毅背着柴捆,背对着李旻伸出三根手指,边走边说:“赶紧过去吧,别让那几个外官等久了,他们可不是好说话的人。”
李旻认真地点点头,看着裴雄毅的身影消失在山路的拐角后,他沿着另一条稍宽的石台阶向怀英堂的方向走去,脸上的憨厚表情渐渐退去,目光深沉。
“终于,还是来了!”李旻下意识捏了捏已经不再有力的拳头,深深呼吸着山中有些潮湿的空气。
走不几步,他突然想起今日一早在林中遇到的怪人,还有那怪人对他说的那番怪话,念及此处,他眉头紧紧拧起,如川挂额,自言自语道:“旧官司吗??”
…………
冢山集,怀英堂中,气氛凝重至极。
这座平日镇上商议大事的庄重场所,此刻显得异常空荡而肃静。镇公方宏、三老宋伯安与两名灰衣小吏恭敬侍立一旁,他们的目光都紧紧锁定在堂中央的那位羸弱少年身上。
中堂前,厚木板官椅上端坐着两名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他们皆身穿大虞王朝四品武官的棕色常服,气宇轩昂,不怒自威。
这二人正是来自王畿玄甲军的从四品折冲将军魏双和从四品殿军将军杨安。
此刻,他们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直勾勾地盯着面前躬身行礼的少年。
少年背上,压力山大……
片刻后,魏双看着垂头躬身的少年,缓缓开口,声音中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威严:“抬头说话。”
李旻依言抬头,他那一双略带憨痴的眼眸与两位将军的目光相遇。
一刹那间,两名将军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之色,彼此间交换了一个微妙的眼神,随后微微摇头。
魏双紧盯着李旻的双眼,沉声说道:“我乃王畿玄甲军折冲将军魏双,身边这位是殿军将军杨安。我等奉命调查一桩军案,你今日所言必须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言,必将严惩不贷。你可明白?”
李旻深吸一口气,俯身恭敬地回答道:“嗯,草民李旻明白。”
杨安的声音冷冽如冰:“独山县府上呈的流民名册中,标注你曾在锁龙军服役,可有此事?”
李旻以略带谦卑的口吻回应道:“回将军话,草民确曾在西琉城大营左护军担任十夫长一职,王二十一年入营,三十年正式入役。”
“入营九年才正式入役?”魏双的眉头微皱,“如此说来,你是来自流孤营的童军?”
李旻用力点头,声音憨厚道:“回将军话,草民从小就在流孤营中长大,带我的大师傅是营中的炊家子老范头儿。”
“魏将军未问之事,你无需多言!”一直沉默不语的杨安突然开口,他眯着眼睛打量着李旻,眼神玩味。
李旻眉头微动,低垂的双眼中,不安的目光一闪而逝。
魏双继续追问:“你既然是童军出身,理应知晓我朝律典对逃兵的惩处。那么,你现在有何话可说?”话音未落,魏双的双眼猛地瞪大,一股无形的威压瞬间充斥整个大堂。他厉声喝斥道:“你既已入军籍,却在独山镇流民册上留名,这究竟是何缘故?速速招来!”
这股威压让大堂内的每一个人都感到心悸不已。李旻如同遭受雷击般全身颤抖,他眼神痴憨,一脸惊恐地辩解道:“大将军冤枉啊!草民绝非逃兵啊!草民在战场上身受重伤、残疾在身,才被遗弃在战场之外,从而离开了军营。大将军我真不是逃兵啊!”
说话间,李旻已是声泪俱下,他无助地望向宋伯安,眼中充满了祈求的神色。
宋伯安见状心下不忍,疾步上前,神色凝重述说道:“启禀将军明鉴,此子当日被人送至此处时,已是奄奄一息,身负重伤,此事陈国贵族皆可作证。我等在为其疗伤时,意外发现他甲胄中藏匿的兵部照读,方知他竟是在役军士。方镇公当即上报此事,却迟迟未得回应,无奈之下才为他暂办了流民身份。关于此事的所有细节,上月已详细呈报给县府。”
杨安闻言,声音冷厉如刀:“那照读现在何处?”
方宏不敢怠慢,立刻上前回禀道:“回将军,此子照读现已妥善收藏于司库之中。若将军需要查验,我这就前去取来。”
魏双点头示意,随后再次将目光投向李旻:“三十二年冬日,你是否随大将军周绛出征?”
李旻努力平复情绪,垂首答道:“回将军话,草民……草民所在左护军,与右护军还有周大将军的亲卫队,共计三部人马,尽随大将军前往了雄关。”
“如此说来,你参加了雄关之役?”魏双的声音中透露出一丝审视的意味。
“是的,将军。”李旻的声音微弱,憨直谦卑,“草民还在战场上斩杀了几名敌人,不过略受轻伤,因此还得到了校尉大人的嘉奖呢。”
说到此处,憨厚少年微微挺胸,的脸上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丝自豪的神色。
“嗯,还算不错。”魏双微微点头表示赞许,但随即话锋一转,“那么碣石山之战你是否也参与了其中?”
李旻闻言,身体猛然一颤,仿佛被触及了内心深处的可怕的禁忌。他再次深深垂下头去,陷入沉默之中。
怀英堂内的气氛顿时变得凝重起来,静得只能听见众人的呼吸声。
约摸六七息后,正当魏双准耐心已失,开口正欲再次次发问时,镇公方宏急匆匆地捧着一个木盒走了进来,他双手将木盒递上前来,恭声道:“魏将军、杨将军,这便是李旻的照读。”
杨安抬手接过木盒,轻轻打开。一枚略显陈旧的铸牌静静地躺在盒中,一面雕刻着神麟镇岳的图腾,另一面则刻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
他迅速浏览了一眼,确认了照读的真实性后,将木盒递给了魏双,并不动声色稍稍凑近魏双,低声说道:“不是此人,此人只是个小小的十夫长,许是上面弄错了。”
“待我再问他一问!” 魏双点了点头,接过木盒,轻轻摩挲着手中的竹牌,随后抬头看向李旻道:“从实回答本将问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