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似主仆似朋友
春雨绵绵密密,像尘雾一般,灰蒙蒙的,似席卷天幕的一方轻纱,将整个西京拢了个透。
此时,慕府馥竹院内室中。
慕青葙在床上痛苦地弓起身体,像只幼兽一样小声啜泣,双手死死地抓着被褥,口中模糊不清地呻吟着。
她睫毛剧烈地抖动,眼角渗出晶莹之色,没入鬓角发根里,无声无息。
“不要离开我……祖父……不要……阿娘……”断断续续的呓语从她口中发出。
“祖父……”
忽地,慕青葙疾呼一声,眼睛猛地睁开,从梦魇中惊醒。
她蓦地从床上直起上身,整个身体剧烈起伏,黑发披散,盖住了整个脸。
侧面缝隙中露出的那双眼睛,瞪得血红,填满惊恐、愤怒。
她,又做噩梦了。
慕青葙小嘴微张,轻轻喘着粗气,冷汗浸湿了她白色衣衫,心跳声在寂静的房间内回荡。
纤细白嫩的双手紧紧揪着盖在身上的被子,试图借此来压制某种情绪 。
想到梦中那个站在台阶上,下令屠杀她整个镇国公府满门的人,锦丝绸缎光滑的被面被她攥出数道褶皱,鼻尖似乎还环绕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梦中的场景让她窒息,看到自己的家人们一个个倒在血泊中,她站在一旁,却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梦中的她,仿佛变成了一具虚无的影子,没有人能看到她,也没有人能听到她的声音,那种绝望和无助让她心如刀割。
慕青葙抬手捂着心跳加速的胸口,眼角沁出一滴泪,近乎失神地呢喃着:“祖父……阿娘……”
那个她心中永远不倒下的英雄,不是死在他征战的战场,不是保家卫国而牺牲,而是被他一辈子捍卫的国土上自己人万箭穿心而死。
何种仇恨,要用杀戮去平息?
何种仇恨,要用生命来偿还?
何种仇恨,让凡人异化成魔?
想着,想着………
慕青葙呼吸间带着一种颤抖,似乎忍受不了胸腔中的悲凉和沉重,那种无助感让她无法自拔。
那是苍厉三十年,苍厉国与北祁国山龙关之战,苍厉十万大军几乎都战死沙场,镇国公之子姜凌霄与太子厉川穹更是尸骨无存。
紧随其后,苍厉国光惠帝驾崩。
两个月后,二皇子厉川柏登基为帝,改年号为顺安。
寓意:顺应天命,安民立政。
顺安帝登基后,第一道圣旨便是:镇国公府与敌军里应外合,通敌叛国证据确凿,满门抄斩。
从此苍厉国彻底改朝换代。
慕青葙神游之际,格外安静的房间内响起一道嘎吱声。
听到推门声,她意识一点点回到身上,转头抬手撩开一半帐蔓,向门口望去。
“松萝?”
“小姐,是我。”
人未到,声先到。
慕青葙一下子放松下来,立刻感到全身瘫软。
只见松萝梳着双丫髻,一袭粉色半臂齐腰裙走进来,她挑开珠帘,走进内室,边挂好垂在床上的青纱帐幔,边问道:“小姐,可是又做噩梦了?”
她视线锁在慕青葙眼睛通红,神色不宁的脸上,娃娃脸上满是担忧之色。
七年前在乞丐堆里本无心救下松萝,没想到一直忠心耿耿跟她到现在。
瞧她犯愁蹙起的小脸,一股暖意涌上慕青葙心头。
她皱皱眉头,似乎不愿意回忆起那一幕,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无事,只是一个梦。”慕青葙说完,才感觉到嗓子哑的厉害。
松萝叹了口气,抑不住愁绪:“小姐有些日子不做噩梦了,怎着一回京又开始了。”她顿了一下,“不行,回头我去香橼拿点安神香回来。”
…………
见松萝唠唠叨叨已走到罗汉床旁,慕青葙闭了闭眼,深呼吸着努力平复好心情后,便开口问道:“现在是何时了?”话落,抬手掀开被子,赤脚坐在床沿边上。
“已经卯时了。”松萝回应着走到床边,把从炕几上倒的温水递给慕青葙。
慕青葙拢了拢垂在胸前长发,接过茶杯,默默地把一杯水喝完。
一股温热暖流从干燥的喉咙划过,瞬间带来丝丝舒适感,体力好似恢复了一些。
慕青葙将杯子递还给松萝,又问道:“辛夷可有回来?”
语音未落,辛夷身穿黑红短劲装,长发被一条红色丝带高高束起,手握一把剑鞘通体乌黑,雕刻着繁复花纹的七星剑,浑身透着一股肃寒阔步从门口踏进来。
辛夷走到慕青葙面前,拱手行礼:“小姐,我回来了。”
慕青葙抬头盯着辛夷明艳又清冷的面孔,一阵失神。
当年,辛夷保护她从那场屠杀中逃了出来,同样失去家人,同样身负血海深仇,从那时起再也没有见她笑过,永远冷着一张脸,拼命习武练剑……
“小姐。”
辛夷见慕青葙一直盯着自己看,便又开口喊了一声
慕青葙收回思绪,颔首问辛夷:“可有消息了?”辛夷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护送大皇子车队明日进京,同行的还有北祁国太子祁陵游和五公主祁月砂。”
辛夷微微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此次来好像北祁有意和亲。”
慕青葙听后,微眯了眯她那双漂亮的狐狸眼,长长睫毛遮盖住了她眼底冰寒,嘴角带着些玩味。
“也许是别有用意?”
“小姐,为何这么说?”松萝好奇心大起,“北祁与我国一直很友好,这次来不是亲上加亲吗?”
慕青葙撇撇嘴:“那也不至于派太子前来。”她停顿了一下,叹了口气,“这何其相似……”
松萝歪着头看着她:“哪里相似?”
她有点懵。
慕青葙无声地笑了笑,见松萝正聚精会神地听着,便故作一脸神秘道:“是……”而后,话音一转,“偏不告诉你。”
松萝没想到小姐竟戏弄她,顿时,睁大眼睛,嘟起好看的嘴巴。
她扭头,笑着问辛夷:“辛夷姐,你能明白小姐话里意思吗?”
辛夷低垂着眼眸,好似没有听到似的,没有回应,只是渐渐握紧了手里的七星剑。
松萝好似习以为常,耸耸肩:“不说便不说吧!”
慕青葙来回看看两人,一静一动,真是……她好笑地摇摇头,表情颇为无奈。
于是,便起身赤脚走到雕花窗边,抬手推开窗户,早春的寒气扑面而来,让她忍不住一阵寒栗。
松萝瞅了一眼慕青葙白玉般的玉足一眼,眉头不由得蹙起,忍不住提醒:“小姐,尚未穿绣鞋,小心寒气入体。”
“无碍。”慕青葙不甚在意地摆摆手,眼睛一直望着窗外天空出神,好似在竭力寻找记忆深处那个越发模糊的身影。
忽然,她感觉身上一暖,低眸往身上看去,莞尔一笑,披好松萝从衣架上拿来的白底桃花毛领斗篷。
房间内一时沉默下来。
空气仿佛沉甸甸的,寒气从四面八方涌围而来,便连房间内那点温暖,搜刮得一干二净,幸灾乐祸地来回翻转,飞舞。
三个人都不说话,脸上的表情却惊人的一致。
期待。
筹谋许久的事情终于开始实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