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寻鬼
s市,梅雨时节,丝雨绵绵,烟雾弥漫。
秦宁头顶着一张宣传单走进古董街,亚麻黄的衣角因跑动微微撩动,他抿着唇,蹙着眉,高举的手腕上晃动着一条手链,忽响忽停。
转角处,青砖灰瓦白墙间,一个身着青衣贴着云鬓唱戏的伶人与暗淡的雨幕几乎要融为一体。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
水袖往雨幕中一抛,像一朵似的,轻盈散落在他面前,几十年如一日,如同八音盒中人偶,永不停歇。
他视而不见,那声却不愿放过他似的,一直追着跑。
街沿太窄,早就紧急躲雨的人占着,风雨里跑,宣传单很快就不顶用,发丝滴着雨,软趴趴地贴着额头,雨水顺着脖颈湿透了衣衫,紧贴着肌肤令人非常不适。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
行腔婉转哀怨得令人心碎,唱的他心脏被猛击了一下,正不耐想一挥手,昆曲戛然而止。
半开土黄色得木窗被风哟吹,咿呀咿呀得响,带动着悬挂正中得铜铃串哐当哐当响个不停,秦宁挤进躲雨的人群撑着窗沿,垫脚伸手不知怎么一拢一缕,那声便停,看得叫人称奇。
“小老板,你这成色看着有点像古董哩,卖不。”坐在排凳上的中年人突然站起来,盘着手中的核桃眼里冒光,要不是这小伙子露这一手,他还不能注意到这东西——风水铜铃。
刚坐着还没注意,珠玉蒙尘,被湿漉漉的手一抹已经干净大半,显露出它原本的色泽,金中带青,古朴而厚重。
这种东西越老效果越好,克制五黄煞,尤其适合适合一天到晚睡不安稳的官大爷,他这边压压价,那边再编个出处,转手就是笔好生意。
“不卖。”秦宁嗓音沉而低哑。
“价格好商量。”中年人伸出五根手指,露出志在必得的微笑,这条街行家里手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经常在这一片转悠,知道这家店才换主人没多久,嫩头青应该也没什么阅历,看着倒是清清冷冷书生气,可这世道谁会和钱过不去。
“不卖。”
“我在给你加两根?”这人好死不死竟死妄图伸手去拿。
秦宁低头瞅他一眼,双目浑浊,细看其中还夹杂着红丝,印堂一缕黑气环绕,最近应该没少沾墓里面带出来的东西。
他冷哼一声:“土挖多了吧,你的手太脏。”啪的一声打开他的手,利落关上木窗边杜绝他的妄想。
他心底觉得有些可笑,淘宝竟然都淘到他店上来,是真不知道他这卖什么东西,还是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想沾一手,这铃一响没看见那唱戏的伶人都被吓得退避三舍。
中年人悻悻笑了几声,握紧手中的核桃退出秦宁视线。
再向前几步,门口的竖挂的牌匾被挤的有些歪斜“老秦家祭祀用品专卖店”一人高的木板,黑色的底漆配上鎏金幼圆的字体的怪异得可爱。
秦宁轻轻扶正,就着手中的纸擦拭一遍没有明显水渍才觉得满意。
这还是爷爷给他雕的,耍赖让他非的写一个与众不同的字体。传闻他祖辈不兴开宗立祠,喜四处流浪,找到了喜欢的地方就开店苟生活。这样的板子他家现在有八块,每一代自己做一块,本应有二十来块的,但在特殊时期破四旧有些被当柴火烧了。
他抬手轻轻一推,门便开了。
店里没人,开着灯,安安静静的,厚重扎实的木架子横左右两两房,香烛纸钱、布幔伞盖以及金银珠宝,整整齐齐摆放在各自的区域内,塞得满满当当,东西虽多,却没有丝毫凌乱。
看来秦亮又去进货了。
一股风灌入,香炉中的灰被吹起,飘散在中央的八仙桌上,屋中檀香味更加浓郁。
“啊欠。”
秦宁忍不住揉了揉鼻子。
“宁哥,回来了?”一道粗狂的的声音从门帘后传出。
“嗯。”
他应了声,又从八仙桌抽屉里凑挑了三支香,作三个揖,恭恭敬敬给祖师爷奉上。
起身不经意瞥到铜镜中人影,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脸被铜镜称得蜡黄,眉宇被阴郁笼罩,湿答答头发贴着头皮,残留在面颊的水痕,似泪,活像个水鬼。
空调的冷风直扑脑门儿,吹得凉飕飕。
“啊切!”他憋不住大声打了个喷嚏。
“雨那么大,不要再出门,你感冒才好。”
“每次说,你都不听。”
“你要是再不听,我可要烧香请爷爷托梦教训你。”
听着絮絮叨叨关切,空气中的沉闷似乎都减少了几分,他满是倦意的脸庞染上一层淡淡的笑意,
“开饭啰!”门帘后的声音猛地拔高。
秦宁抹了抹头上的水,熟练地从收银台后墙壁和电风扇间隙抽出块板子,往地一放,瞬间就成了一张小方桌。
门帘被一脚挑开,露出半条粗壮的腿,秦亮端着个土砂锅一个猫腰避过落下的珠帘,冲他嘿嘿一笑,眼睛黑亮黑亮,一口闪亮大白牙。
这嘴咧的有些大,笑得瘆人,他内心升起不良的预感。
“今天鸡汤你得多喝点。
”姜多。”
秦宁嘴角不由得抽了抽,谁说他老实,把他怕姜丝但是姜对他治感冒堪比999这点拿捏的死死的。
秦亮是他远房亲戚,具体有多远他也说不清,高中没读完就来这,也算是爷爷的小学徒,和他一样无父无母,这几年相处下来和亲兄弟也没什么两样。
看他大口大口刨着饭菜,吃得可真香,仿佛什么东西到他嘴里都是美味,再没胃口的人都能受到感染。秦宁啃着鸡翅膀,目光时不时穿过门帘,盯着电视旁蓝色艾尔莎。
一只大手忽然遮住视线,他转头,缓过神:“怎么?”
“哥,你别看了。”秦亮舀了一勺鸡汤进他碗,看着那人偶有些烦躁,“算了吧,都找了几天,你也尽力了。就别多管!她只是一个魂,迟早要散。”
见他闷不吭声,秦亮继续嘟囔:“你看上次你管个事,给那实习生被骚扰给作证,她倒是得了道歉赔偿拍屁股走人。”
“你呢,工作丢了吧。”
“坐办公室,多好的工作啊,说没了就没了,所以我们闲事还是少管一点。”秦亮乡下吃百家饭长大,受尽白眼,他没有什么坏心,只是想尽量让自己过好一点。
他没读过大学,秦宁在京城上一流的大学在他眼中那就是学霸,他做的那工作用电脑就能完成,不需要出去风吹日晒,对他而言那是顶好的工作。
秦宁倒没觉得多可惜,女孩子的声誉事很宝贵的,从小到大的习养让他做不到对一个活生生的人求助无动于衷。
他确实是丢了工作,可是决定回来这事也完全不是像秦亮想的那样。人事主管用换岗变相劝退他,调他一个做技术去搞行政,天天应酬喝酒,喝到胃炎犯了第二天要求照常让上班。可b市那么大,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真正让他下定决心回来的还是爷爷,只是没想到,爷爷会走的这么急,才陪一个月竟去了,留下这家店。更何况现在恢复了眼睛,在哪生活又有什么区别,该看见的在哪都能看见。
“哥,你说是不是!”秦亮见他心不在焉,凑上前,挥舞着小拳头:“你看你昨天拒绝那个姓沈的王八蛋多坚决,多爽快。那么多钱,还是现金,还是定金,我这辈子都没见过。”
那明晃晃的一箱现金直愣愣摆在面前,你说谁能不眼馋,可他宁哥拒绝得就是那么声厉词严,任凭你威逼利诱,屹然不动。
“你放着那么大的生意都不愿做,和这小女孩又较劲干嘛?”
“你看她在来这都要疯了,这才几天,她都发狂伤了你三次。”
“那是我自己没做好准备注意。”秦宁无力辩驳。
秦亮急得挠头塞耳,苦着一张脸:“你不告诉她真相她就一直等,你告诉她真相,她就怨气冲天。你又是晕倒又是吐血的还想怎么遭。”
他是看不见鬼的,经过几年耳濡目染只是能够感知,关键是这感知能力还时灵时不灵,导致他日常对这种东西战战兢兢,可这小鬼真的让他感觉太邪性了,带回家第一晚一句话不对付把灯全炸爆,现在都还没修好,耳膜都还会时不时嗡嗡嗡响。
宁哥废了老大劲好不容易帮她找到家,结果小区人说爸妈都离婚搬家了,这不又疯了一次。宁哥想通过共情让她冷静,当场呕得咀了一口血,又不忍心直接灭她,冒着可能会陷入昏迷的危险摇了很久的清心铃才击退她的怨气。
一撒手,就丢个没影。
秦宁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不知道怎么说,闷声:“你不懂?”
秦亮一脸无奈;“我是不懂,可是你这不找天找地都没找到吗?她说不定已经被别的人收了”看秦宁脸色越来越差,他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小,顿了顿,给秦宁夹了一筷子菜心虚道:“其实她可能已经找到家人心满意足,不需要我们再找到她了!”
秦宁一怔,睫毛微微颤动,略有些迷茫:真的有这么容易就找到?
她,名叫萧萧,一周前他偶然改路线去河边夜跑时遇到的。
那天很闷热,天还没黑,江面早早铺洒上斑斓的色彩。
河边很热闹,但他还是一眼就注意河堤旁的女孩。
孤零,城市的灯火在她身上没有一点痕迹。
她渴望地盯着路过的一家三口,眼巴巴追着每一个白色连衣裙,身影一个接着穿过她的身体。
或许是累了,又呆呆回到岸边,蜷着身子,头埋在膝盖里肩膀微微抽动,像极了曾经的他。
河岸今夜的风格外的大,吹进骨头缝一般,酸酸胀胀,奔跑的腿有些挪不动。胸腔中有股莫名力量在躁动:帮她吧,帮帮她,他多像你啊!
他就这么一直站在河岸上,待到暮色深沉,四周已经没人。
“你,需要帮忙吗?”
女孩别过头来,僵住不动,瞪着圆溜溜眼睛,捂着嘴,不敢说话。
她有一张很好看的小脸蛋,大大的褐色眼睛,微微卷曲的头发扎成两个松散小辫子,像个洋娃娃一样。
秦宁以为她没明白,重复一遍。
这才听到她细声细气地回答:“我在等爸爸妈妈。他们告诉我如果我迷路就呆在原地,他们会回来找我。”
“真乖。”
“可是他们怎么还不来啊,我等了好久,都没人理我。”
不安、委屈和疑惑在这张稚嫩的面庞展露无遗。
“你帮我把爸爸妈妈找回来好不好?”小女孩试图抓住他的手求助。
“我以后一定乖乖听话,乖乖吃饭,乖乖睡觉,你让爸爸妈妈来接我回家好不好。”
冰冷的触感缠绕,一股强烈的情绪从指尖窜入心底,恐惧、迷茫、懊悔和绝望就像是潮水一般,迅速将他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