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不动声色
三天后，姜伟业面无表情，正襟危坐在审讯室里，看向对面的杏色“徐文强”:“方明？”
方明潇洒交叠了双腿，两肘随意搁在扶手上，叉缠了双手手指，对顶了大拇指，颔首微笑:“是。幸会！姜警官！”眼神柔软而深邃。
姜伟业并未介绍过自己，闻言不禁仔细端详起方明来:浅杏色西服套装外披了质地精良的薄呢深杏大衣，顶着油亮茂密的大背头，面容酷似张国荣，却无一丝“哥哥”的柔媚，大概缘于那一对处变不惊的浓眉吧！既挟了富贵逼人的气质，又吸了自然精琢的灵气，仿佛游走过了人间四季，却流露着宽容明朗的少年心性！在那矮小而精壮的身材里俨然坐了高大肥硕普照众生的如来，眼波流转间丝毫没有金钱权势堆砌的傲慢不屑，只有对荣辱富贵等闲视之的众生平等。
此时，方明两个死顶着的大拇指正开始优雅缓慢地绕圈，透着恰如其分的谨慎与恰到好处的紧张。
“今天找你来，是做个调查。”
“哦？”方明抬了抬右手，做了个“请”势，说:“姜警官放心，我可是西政学子，知道作证是每个公民应尽的光荣义务！”收回右手后左手两指揉捏起右手食指关节处来。
姜伟业观察着他的反应，接着说:“有人看见你前后脚跟着熊英上了楼，不久，熊英就跳楼了。属实吗？”
“姜警官，您这话儿不全啊！照您这说法，好像我跟着他上楼，又看着他跳楼，对兄弟见死不救啊！我可真不敢说属实！”
姜伟业心生挫败，这小子居然如此敏锐而狡猾！依旧面无表情地继续下套:“又有人看见，你下楼往图书馆、行政楼方向奔去。那时，已开始下起了大雨，你却并未打伞！属实吗？”
方明继续揉捏着指关节，微笑:“姜警官！您是不是搁那儿等我回答后，再吐出来什么还有人看见，也有人看见，更有人看见，甚至可能有人看见吧？！您干脆些，搞个齐活儿！”
姜伟业开始翻看面前一叠儿笔录，又探手从旁边负责记录的警员左胸囗袋里扯了支钢笔，咬掉笔帽很莽地吐到一旁，在纸上龙飞凤舞:“排个序也好！让我们看看你3月15日的动线！大概八点四十五分，你尾随熊英回了寝室，之后约十分钟，下楼去往图书馆、行政楼方向。其间，熊英坠楼。张子牙同学九点下了晚自习，大概九点过五分看见你在行政楼门洞里。与你同伞跑回坠楼现场，你用大哥大报了案。在大约一小时后有人报行政楼里保安值班室火警。你不觉得，这几个时间点你的行为有点，耐人寻味？”
方明面不改色，又叉握了两手手指，开始说书:“三天了就查了这些啊！那我给您补个全活儿！其实，我打从一开始就是跟着熊英出寝室的，那时大概是八点多吧。至于缘由，您且听我步步分解，之后便可一一求证！熊英打从开学起就不知中了什么邪，每天萎靡不振，寡言少语。那天行动尤为怪异。我从运动场打篮球回来，发现他竟然没去上晚自习，打开寝室门的那一瞬我看见他迅速而慌张地将他的藏刀往桌上一放，左手拿着的湿毛巾立马掩盖了上去。我装着没看见，去厕所冲了个冷水浴，寻思了一下，不对呀！全寝室都知道那把藏刀是他家祖传的物件儿，藏什么藏啊！猜疑着进了寝室，看桌上什么都没有了，他失魂落魄地发着呆。我本来是想去沙坪坝舞厅跳个夜场舞，正穿戴齐整对了镜子抹发腊呢，从镜子里发现熊英坐那儿发着抖，紧咬着的牙关还咯咯打颤！刚要问他怎么了，他却突然站起身冲了出去！我想起了那把刀，想起了他这学期的反常之处，生了害怕！赶紧跟了出去！”
“哦？生了害怕？你怕什么？”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姜伟业捕捉到插入的缝隙。
被打断，方明并不恼也不急，继续平铺直叙:“说来话长啊！简单说，寝室里我与艾久，熊英最为要好。艾久与92级的叶轻眉曾经是大家羡慕的神仙眷属，可不知两人之间起了什么争执竟分了手。之后，叶轻眉和熊英成了一对儿！您懂的，虽然哥们还是哥们，一旦为情之事起了猜忌之心，那必然形同末路啊！我在中间，两头为难，并且谁都不肯说实话，连从中调和都无从下手！本来艾久日日苦逼着脸，这学期开学第一天熊英阳光灿烂地去约会，又愁云惨雾地回到寝室，自此，他也天天摆张臭脸！我都给搞懵了，还以为熊英也给整分手了，但他还是每日照常约会，除了在寝室睡觉，时时都与叶轻眉腻在一起！”
姜伟业到此时才发现方明的眼里突闪过凡人才有的嫉妒之意，虽然稍纵即逝。
“我分析，定然是开学第一天叶轻眉提了分手，这痴人爱叶轻眉爱得发疯，不知道为了给叶轻眉买啥，上学期都去卖了两次血了，他断然不能同意分手啊！所以，当时，我害怕以叶轻眉那个刚性子，非要断绝交往，熊英气不过，提刀去把叶轻眉伤了或毁容之类的。至于之后的事，其他的目击者所言都属实！”
“不是要步步分解吗？请你继续陈述事实，以便我们查明案件真相。希望，方明同学，你能尽可能详实地描述你的所见所闻！”姜伟业沉稳有力地说。
方明换了条腿交叠，向右斜倚在扶手上，用肌体语言表明了不耐，却保持着真诚大度的表情和语气，表达了全力配合的态度:“行！只要姜警官您不嫌我啰嗦！那晚，我不愿熊英发现我在跟踪他，所以隔了有点远。您可能已熟悉了西政的路线，出我们宿舍楼往右经过需要下梯去的食堂，上斜坡路过小卖部，职工宿舍楼之后是行政楼后门的平台，再往下就是女生熊猫楼的陡坡。熊英走得又快又急，我在平台处等了一下，再下坡，才发现熊英居然不在女生宿舍门口！我居然把人跟丢了。一想，莫非他去教学楼找上晚自习的叶轻眉了？我赶紧小跑到教学楼，一路并未见他。肯定不是这个方向。我赶紧折返，边跑边想，这中间最快能隐身的就是行政楼侧面的门洞了！难道他发现了我？不能啊！我隔老远了！结果，快跑到门洞那儿时，看见他瘸着腿出来，连刀掉地上都没察觉。我捡起刀不远不近地跟着他……”
“打断一下，你为什么没有叫住他呢？”姜伟业问。
方明愣了一下，方回答:“您还别说，我现在都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只是满心疑惑不解，他刚刚见了谁，起了什么冲突，还要去干什么？可没想到他只是回了寝室。我跟上去，直接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是哭！看上去无比沮丧与悲伤。我急于想弄明白，所以决定去行政楼看看。下到楼下时，雷声大作，细雨变成了大雨，我也懒得再爬上5楼拿伞，更不想看他的熊样！可到了行政楼里，一片漆黑，啥人也没有啊！楼外已成狂风暴雨之势，我只有等待雨歇或与下晚自习的同学共用一把伞了。后面的事，您都知道了。”
姜伟业并没马上问什么，只是看向方明。方明操了手往后一靠，闲散下来，平静淡然地望向姜伟业，卸掉了起初那点紧张，就像坐在欧式咖啡厅里的“徐文强”。
“刀呢？”姜伟业在静谧的大约五分钟后突然问。
“我床上棉垫下，当晚放的，没再动过！”方明不紧不慢地说，并不带一丝惊讶与惊慌。
“为什么今天才说？当时报案后，在警察来之前，你并未离开过现场，为何当晚你没向警察说明并交付刀具？”
“他可是我交好的兄弟！刚刚还鲜活在你身边的人，突然以惨不忍睹的姿态死在你的面前，你怎么可能会想起兜里的东西。我震惊，悲伤，还有深深的内疚与后悔……”方明又交握了两手，眼底起了红丝，“如果，当时我没有去行政楼，而是陪伴着他，再耐心些，询问、安抚他内心的挣扎，或许，他不会以如此决绝的方式轻生……晚上，我摩裟着那精美装饰的刀鞘，仿佛……感受到了他浑身迸裂开的痛楚，仿佛……看到着地的一瞬他的肋骨猛地穿透出胸腔，我赶紧将刀塞到了床下……雨水哗哗地冲淡开鲜红的血液，却冲不走那凝成块状的脑浆，他骇人的睁大的眼晴在这一片黑黄红白的背景上触目惊心地望向我！……呜……这三天，我脑海里总是浮现出这个场景！渐渐地，我从他的眼晴里读出了怨恨与不舍，……呜……我更加痛悔不已……”方明随着叙述激动起来，眼圈逐渐湿润，无声地流下泪水，而后，竟抽泣至不能成声。
姜伟业却毫未动容，心中疑窦大生！现场，警戒线外，大雨中没打伞，穿着蓝色西背套装，披着深蓝色薄呢大衣的方明很打眼，手里还握着在大学生中极罕见的大哥大，面色平静地说着什么，没有丝毫悲伤或悔恨，更谈不上震惊或慌乱！并且，方明前后所言并无明显矛盾，情感起伏过渡也特别自然，一切都太过严丝合缝了，就像，太像按剧本一丝不苟地排练过一般。这个令人着迷的男孩如果进军影视圈，大概率会获得奥斯卡提名吧！有天赋！姜伟业望着方明潇洒离去的背影，嘲弄地牵了牵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