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穆寻南的秘密（2）
梁武元年，四月。
穆府的书童抱着自己的行囊站在府门前不知所措。不一会儿，陆陆续续又出来了两三个仆从打扮的人，也都抱着一个行囊。
书童看见厨房的婶子出来了，连忙走上前去问道，“婶子！竟是连你也被打发了？”
“唉，，是啊。”那人一脸愁容，“我倒不要紧，婶子有手艺、到别家也能寻得活计。可是，，，穆大人把我们全都解雇了，却是谁给他府里干活儿呢？我瞧着你家大人平日里连个串门儿的亲友也不见，，连我们都打发了，岂不是就更没个人说话儿了。。。”
“谁说不是呢，，，我家大人本就命苦，是个孤儿，因此养成了个孤僻话少的性格。
这些年，也就丞相家的小姐不嫌弃，偶尔会找我们大人说话，还都让我家大人给赶回去了，，，说什么男女有别、非礼勿言。。。哦对了！之前程大人还抽空来呢，可我家大人竟然连个回话都没有！这不是，，明着把人往外赶吗。。。
从前，还有个我，跟着我家大人时常给他解闷。现在连我也打发了，，，他可怎么办呀。。。”
那书童发了好一顿牢骚，愁眉苦脸的，却没有一句话是为自己抱怨、句句替他家大人着想。婶子也没招了，只能安慰他。
“哎！你也别急，前两天，皇帝陛下、不是给你家大人派活儿了吗。干了大活儿，得皇帝器重，还愁没有人同他说话吗？说不准啊，你家大人是要高升了，都说平步青云，身子轻快才好高升啊。咱们走了，也许，，是不连累你家大人呢。”
那书童信誓旦旦的说，“我家大人才不会嫌我是个累赘！我家大人，是天底下最心善、最和气的人了！”
没想到七天后，他就听说他家大人斩了整整五百二十一个人。
从此，天天流连穆府门口的他、再也没有回头找过穆寻南。
他不知道，他家大人没得选。
从很久以前，就没得选。
原本天下大乱，她一个女子孤苦无依流落四方。
幸运的是，她遇到了一个快死的小乞丐，那乞丐好不容易遇到个人愿意听他说话，将自己的生辰籍贯、父母亲戚、甚至家中有几窝小鸟都给说了。所以小乞丐死后，她就有了个身份。
后来遇到了程子安，护住了本要被军法处置的他。再后来她又遇到了梁长安，被这世间为数不多的温暖呵护过。
他跟着军队的时候，都是小心谨慎、不争不抢。因为他根本不想出人头地，他只是想在这世上有个身份、于是小小的缩在一边不受人眼。这样，他既不必东躲西藏担惊受怕、寻找家人也会方便很多。
梁国建成以后，他的新身份就算是坐实了。他不知有多高兴！他原本想着，等过几段时间便称病辞官、慢慢寻找家人。这样，就不会有人知道他曾是前朝郡主，也不会有人为难他们。
他几乎马上就要夙愿达成了！
谁知那晚，梁帝突然召见。交给他一个任务。
新朝初建，百废待兴。前王室逃走时，留下从前的满朝文武不战自降。他们素服免冠，大开城门，铺胸纳地，恭迎新王入城。姿态无比虔诚。
而梁王，从破城以来，忙于设立新法、将有功之人论功行赏，批发银粮抚慰百姓，国家大小事务不论巨细一一过问，哪怕到一月后登基大典毕，都没有说半个字有关如何处置旧臣，也无人敢问。
这帮人，兵在其颈悬了数月，摸不着半点头绪。
直到今天。穆寻南立于殿下，清楚明白听到他说：杀。
“朕初即位，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然旧朝亲小人，远贤臣，这批旧臣，朕用，却不能轻易用。你，执朕手谕，将这帮人在前朝为官之时都做了什么彻查，若有人贪污，按数额大小依新法处置，就地斩杀不必回朕。见手谕如见朕，若有人反抗，便是抗旨，你依法处置。”
梁王一番话，似是情理之中，却根本不是。
新法，凡贪污者，斩；凡贪污数量一百两以上者，诛三族。
人人都知道，陈国败落，乃是上位不明以至满朝文武皆腐败，赈灾银子发出去万两，到百姓手里一分不剩。覆巢之下无完卵，这几百人中，能有一个没贪污吗？又能有几个只贪区区一百两？
他这是，打定了主意要斩草除根！
穆寻南仓皇回家、跌坐在椅子上，无比畏惧。
可却不是畏惧于新王的铁血手腕。而是畏惧于，你逃不掉的命运。
‘奉天子令，令太傅穆寻南彻查桀朝旧臣，凡有违新令者，重惩。’
只一行字，你只觉遍体生寒。
这一行字，将如何处置这帮人的权利全权交给他，重惩，却没说如何处置。可梁王在殿内的意思分明是‘依新令，灭三族！’。可这句话，只有你知道。
梁帝把刀，端端正正递到穆寻南手上，由不得他不接。
他得杀，替梁王杀。
梁帝建国，实为名声不正。
陈国统治着这片土地，已历五世。从陈始帝开始，就承接民心、继统顺礼。虽然陈明帝无德无道，但是陈氏正统却并没有太失民心。
无论是法理、传统、还是威信。梁骁武这个草根战匪，都敌不过陈氏正统数百年在人们心中攒下的威望。名家大学站在陈氏一边，天下万民也站在陈氏一边。天理法度、顺道正统、都站在陈氏一边。
他们站的不是陈明帝，而是陈氏，更是自己百年来的信仰与习惯。
这就好像自己的国家突然有一天被他国强攻，就算自家政府再破烂、主权也容不得他国践踏！
而梁帝在这种情况下建国，实为不易。
他需要为自己正名、需要道义礼法站在他这一边、需要建立威信天下臣服。
可他没有根基、没有背景、甚至没有宗室。他是贱民出身、是乞丐走了大运、是蛇虫借势强装龙。
所以他彼时、万万不能大开杀戒，必须以德服人。
但积病已久的新朝没有机会让他用仁义道德来慢慢积累声势。彼时内忧外患，他必须快刀斩乱麻肃清朝纲！
所以他需要一只手，一只最好用、最听话的手。替他作恶，最好在做了恶以后还能让他出面惩治，这么正邪对比，既扫清障碍、更替他笼络人心。
摆在穆寻南面前的，原本是必死局。
他把自己关在书房三天，找到了出路。那就是——彻底成为梁王的狗。
梁帝需要有人替他干脏活儿，不止现在需要、以后更会需要。而他穆寻南要做的，就是向梁王证明，没有比他更好用、更听话的狗。
一百零三位官员要杀、他们的亲族要杀，并且要以雷霆之势做的果决狠辣，把这丧尽天良的骂名‘欢天喜地’的背上。让世人都以为他穆寻南罪恶滔天，以保全梁王。
因为让梁帝开心，穆寻南才能多吠几日。若是做的不好，穆寻南的性命便是安抚天下惶惶百姓最好的良药。
这一点，穆寻南看的明白。
所以他在朝堂之上呈现的证物、以一己之力改变了一边倒的舆论，更是向梁王证明——请留我一条狗命、我还有用。
梁王看到了他的价值，所以哪怕日后需要费更多力气积攒声望、也冒险留了他一命。
穆寻南赌赢了，也输了。
死局求生，面对的却是更大的死局。
走狗想要活命，除了摇尾乞怜没有别的办法。
他活了，却不再是自己。
如今这条命，只为梁王活。
他面对的，是今后的漫漫长日、了无生息。
那天他苟且保住了性命，一个人走回了家，从前一直在门口徘徊的书童，终于还是不见了身影。
他呆呆的站在那里、看着书童常坐的位置。他明白，以后都不会有了。再也不会有了。他孤零零地坐上了廷尉府的主座，身边人无不恭恭敬敬。
梁帝要天下敬畏，于是他重刑用典；梁王要他表忠心，于是他唯令是从；梁帝要专制帝权，于是他寻得由头、不管是谁只要稍有违命者、尽数处决。
世人传言，他是个笑里藏刀形容可怖的犬狼之吏。苛法重罚，六亲不认。
可畜生既是不是被喂熟的、也不是养熟的，而是只能日复一日以真心搓磨、来换取纯粹的信任。
他正在筹谋一场逃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