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仙乐楼
梁武四年，五月。
今日是个好日子。
仙乐楼回来了。
并州城曾经最受欢迎的酒楼，占地足有三亩，诗舞雅乐无一不有。连年战火让它一蹶不振、逐渐凋零，没想到还有重新开张的一日。这一日，城中雅客文人几乎全都收到了老板的请柬，相邀同庆这第二次开业大吉。
冯少玉带着梁长安也去了。
梁长安很高兴，穿上了最漂亮的、最隆重的新服。这衣服金丝镶绣、祥云勾画、一身鲜紫，再配上增光瓦亮的黑金发冠，和聚香楼头牌才会穿的尖头云底靴。
他明明只是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却显得热闹非常。
梁长安此刻精神抖擞的坐在马车里、满怀期待的驶向仙乐楼。
旁边是不忍直视的冯少玉。
“我说，，梁大公子。。。”
“嘘！！粱是国姓！到了仙乐楼你再这么叫可就穿帮了！不是让你叫我安公子吗。”
“。。。。。。” 这不是还没到么。
但冯少玉还是从善如流换了称谓，“是，安公子。我们不过是去一趟仙乐楼 ，你至于穿成这样吗。。。那仙乐楼歌舞再好，还能比得过你宫里的？”
“哎，你怎么就不长记性呢。。别给我穿了帮了！”梁长安瞪冯少玉一眼，自顾自捋了捋袖子：“我这可不是为了仙乐楼穿的，是为你冯大公子。你冯公子叫我出门，这是何等千年难逢的机会啊！我怎能不好好打扮一番、辜负你这番盛情呢？”
冯少玉无语扶额。
“梁长安，你一有闲暇就往我这儿跑、比跑勤政殿还勤，就算我要邀你、也寻不到一点儿空啊。”
“呦！这么说，这还是我的错咯？”梁长安被呛了，他也不恼、反而乐乐呵呵的一挑眉毛，“那既这么说，我日后少来寻你一些，你是不是、就能多来寻我一些？”
“那是自然。”
梁长安乐了，乐得开怀，乐得像个小孩。像是过了这许多年，今日终于寻得了想要的糖。
“公子。仙乐楼到了。”马夫的话插得刚刚好。他俩人一前一后下了车，并排向仙乐楼走去。
还未走到门口，迎宾的小二就堆满了笑容迎了出来：“二位公子，大驾光临啊，小店蓬荜生辉。不知二位公子，可是收了请柬而来呀？”
冯少玉正要开口，梁长安抢道，“没请柬就不能进了吗？”
小二忙道，“哎呦，可不是可不是！公子真是折煞我了，这小店怎么敢呀！来的都是贵客，今日小店重新开张承蒙大家上光捧场、小店迎还来不及，可怎么敢不请进去呀！”
“那这请柬是为何用？”
“贵客有所不知，小店请柬所请之客，都是在小店酬金开张之时、伸了援手相帮的贵客！小店主人曾受战乱、流离失所，，承蒙现今梁帝龙恩，才又过上了太平日子。可是多年辗转、早已囊中羞涩，想重开这仙乐楼，，很是艰难呀。。。好在小店的主人、祖上世代在这并州城生活，承蒙大家不忘、记着些早年的情份，这才东拼西凑、又做回了老本行。
恩情不敢忘啊。。今日开业大吉，才特请各位同庆。不过客官，小店开门做生意，来者皆是客。有没有请柬的有什么要紧，快请进吧。小店好酒好肉好曲好评书，请贵客品鉴！”
“呵呵。我这位朋友说的玩笑话。”冯少玉从兜里掏出个请柬，上正写着仙乐楼三个大字。“请柬，我们是有的。”
“哎呦！原来公子说笑呢。我就说，一见公子便觉气度不凡，原来是小店主人的恩人。快请进快请进！咱们仙乐楼今天啊，二楼、是赏曲品茶之所；楼下，是歌舞美酒之地。二位，请！”店小二点头哈腰迎进了两人，对着里面跑堂的喊，“贵客到，快迎着。”
他们二人跟着跑堂往里走，梁长安乐不可支，“这位小哥真是有趣！他那一张嘴，真是八面玲珑、面面俱到。有没有请柬都能将客人说的开开心心。哈哈哈，，这满王都的所有铺子加起来，也没他一个会说话。难怪，这仙乐楼开的如此大排场。王都城里有名的文人雅客，都让他请了来。还是以酬金恩公的名号，妙啊妙啊。这仙乐楼，真是妙。”
冯少玉笑而不语。
“哎！不过，，你是如何得到这请柬的？平时不见你对诗词歌赋有所钻研，怎得凑上了这等热闹？”
冯少玉摇头苦笑：“不过是赶巧罢了。城里有个名词堂，平日里那些学究先生最爱去的地方。你知道，家父总觉得早年间总在战场亏待了我，又觉得我该读些书，，，因此特地从别家私塾里请了个先生教导我功课。好巧不巧，我家的先生也喜欢那名词堂，那日先生邀我去听其他先生设论。没想到正好就赶上了这仙乐楼的老板来请酬金。我家先生捐了钱，我也不好推辞，就以我家先生之名、多给了一些。没想到，，他们竟把我也记上了。。。”
“哈哈。竟是如此。” 梁长安听的很高兴，“多亏了你家这先生，才有我今日之福啊！要不是你们，王都里最热闹的酒馆、我怕是无缘相见了。一会儿若是见了他，得好好谢一谢。”
“随你。” 他无奈笑道。
几句话的功夫，他们就到了二楼雅间。一推门，只见房里一排排的桌椅上已经坐满了宾客，他们个个折扇在手、衣不重帛，一派文人的悠闲模样，各自品茶听曲、好不悠哉。
中间的台子上，有一女抱着琵琶，琴声嘈嘈切切、有如大珠小珠，时而重浊时而轻细，配合得恰到好处。令人闻之怡然。
他们两个人挑了个靠边临窗的桌子坐下，桌上已放着两盘精致诱人的甜果子、配上乳白色勾花小碟，十分可爱。一旁的小二见缝插针就为他们沏好了热茶、然后恭敬退去。从进门到现在、流水服务恰到好处无不透着专业。
梁长安举杯喝了一口，“嗯～这茶真不错，来你尝尝。”
冯少玉从善如流，一边品茶一边听曲，一派怡然自得。
梁长安很欣慰。“难得你有如此雅兴。”
冯少玉放下茶盏：“从前我不爱出门，只是懒得费劲凑这热闹。现在人家既然下了请柬，来便来了，横竖不用我操心。”
“要我说呀，你早该多出来走走。大不了以后、我替你操这份心，不管是春风十里、还是诗词歌宴，我都替你操心。你只管跟着我来，不用你费一点儿劲。如何？”
“如此，那便有劳安公子。冯某，万事仰仗。”
冯少玉对他抱了抱拳，梁长安笑的只见牙齿不见眼，“好说好说！”
他两个临窗而坐，窗口正好对着那日踏青的芫花林，只是花期已过，满山都是郁郁葱葱的浓绿、只剩了稀薄的一两点零星紫色。
他们望着窗外苒苒好风景，听着屋内袅袅《浔阳曲》。好像很久、没有这么轻松自在过了。
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呢。
好像走失多年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家；好像习惯了黑暗的双眼乍见晨光；好像是一个人走了很远很远的路，而突然有人破风雨而来说要与你同行。是失而复得，是虚惊一场。 从此岁岁年年朝与暮，便容我清醒沉沦。
静谧而无言的下午，过了一半。
冯少玉突然问道，“咱们去楼下如何？”
“好哇。”梁长安自然无有不从。
二人行至楼下，正听到小二在台间说话，原来是午间的歌舞已尽，快到了晚间了。
“今日小店新开，承蒙各位关照。这酉时已至，小店特备美酒佳肴、几支歌舞，以供大家观赏。”说罢朝后面喊了一句，“来呀。”
只见几位水袖姑娘鱼贯而出，盈盈一拜，侧方丝竹管弦乐起，舞女方针排列，跳的是四佾舞——此为敬贺宾朋之舞，古老流传、接待贵客才用。而后屋后一行人进，同时为房里的贵客添上佳肴、奉上美酒。
梁长安拿起小二斟的酒、浅品一口说道，“我从没来过王都。”
冯少玉猝不及防：“？？什么。”
“我说，这王都，其实我是初来，算是外客。”
“安公子，在说笑。”
“呵。。。并没有同你说笑。这王都，自我来之前，就早已经、长长久久的在这了。这些人、这个楼，这盏茶、这壶酒。都很习惯彼此的存在。王都的风俗、习惯，，也是千百年来早就有了的传承。
只有我，是初次见到这些东西，，还是托了你的福。这些东西不是不好，而是很好。好得不得了，好的精美绝伦，天下无双。但我不习惯。这不是我的东西。
它们越好，我越觉得，我不该在这。”
他又想家了。冯少玉想。“会习惯的。等你在这呆久了，成了亲、娶了这里的姑娘，有了女儿、儿子，再渐渐儿孙满堂，以后的时光都在这里度过之后。就不会再有比这更像家的地方。”
“你在这也呆了很久，可有觉得这是家？”
冯少玉默默不语。
“有时候、我会想，若我父亲再多几个儿子就好了。”
“，，，”
“若再多几个，就不必非得是我了。我大可以轻松自在的当个藩王，或者更好，一辈子只在我的织水村里，不必出来、也不必知道我的父亲兄弟们都在做什么。我自安乐逍遥。”
冯少玉抿了一口酒，辛辣和甘润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味道在他嘴里同时散开、再渐渐散尽。他慢慢开口：“我记得，你上次同我说，人说一生太短，是因为总贪于已逝之事，追之不及、自困一生。”
梁长安倏的愣住。
“你此番，又是在做什么？”
“我，，，” 梁长安哑住。
冯少玉斜斜眯他一眼，又饮一口酒，“说起别人来头头是道，怎么轮到自己就如此糊涂。”
“呵。。。” 他笑了。 “是，你说的有理。我自罚一杯。”
他给自己斟了杯酒，正待喝，一只手覆了上来、盖住了他的酒杯。是冯少玉。
“有理在何处？” 冯少玉看着他的眼睛问。
“在，，，” 他又愣住了， “在，我确实不该总执于过去、不可更改之事。”
“为何不该。” 冯少玉不打算让他这么轻易糊弄过去。
“因为过去之事既然已经过去，追之无益，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不。”
冯少玉按下他的酒杯。酒杯 ‘咣’ 的一声被按到桌上，梁长安一抬头，就见冯少玉定定的望着他：“是因为，就算过去之事可以改变，也并不会变得更好。”
“，，，什么？”
“你说你希望你多几个兄弟，你就当真能逍遥自在吗？焉知多出来的兄弟不会像你一样一心只想跑回家？
又或者如你所愿，他们确实一心只想着家里的大事、并且愿意挑走你身上的担子。可万一、你不止一个兄弟这样想呢？为争权夺利所闹出的血光之灾、你读的书不比我少吧。
你当然可以不管，但焉知别人不会让你管。若你那几个兄弟闹得你死我活，有人为了大义求你出山，你真就能冷艳旁观吗？
到时候，你想改变的事情，又会变成什么？”
梁长安看着冯少玉，问出的问题永远跑题：“那你呢？”
“，，，我什么？”
“你，，，”
梁长安的话，还没开口就被打断，原来是舞女一舞毕，乐声停了。
整个房间内，突然安静了下来。
他们二人往台子中间看去，只见那些舞女，舞毕行礼后却不急着走，而是袅袅娜娜往台下走来，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个不知从何处变出来的铃铛。
小二又说道，“多谢今日各位赏光，小店不胜荣幸。这个铃铛、想必大家都认得，这是我们并州城特有的腰间铃啊。只赠有缘人。小店新开，图个彩头，虽不是什么名贵的物事，却是小店一份心意。万望各位贵客不要嫌弃才好。今日献舞之娘子，也是我仙乐楼自家舞班——仙乐班。不是小店托大，小店之仙乐班、也曾夺得扬州舞姬之魁首。各位娘子，每一位都会自选一位客人，送上铃铛。以表今日之情。”
鲜花赠美人，宝剑配英雄，自古都是。今日美人赠铃铛，又添了几分趣意。这虽然是仙乐楼揽客留客的一种手段，但若是今日因此物结缘，未想来日不会成为一段佳话。
十二位舞姬、在宾客之间娉婷而行，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水袖翩翩，勾的人目光流连。
梁长安此时，还在乐呵呵看隔壁桌的热闹。一点儿没注意身后一位舞姬已经袅袅行至了。
“公子。”
梁长安一回头，正看到一位花容月貌的女子站在他桌前，递出手中铃铛。
给了冯少玉。
梁长安：？
那边冯少玉看着含羞带怯的给娘、还明知故问道，“给我的？”
舞姬红了脸，“是，公子。”
“如此，多谢姑娘了。” 冯少玉眉眼温柔、笑着将铃铛从姑娘手中取下。
再看这位舞姬，粉面含春、三步一回头才袅袅婷婷走远。
凭空得了个铃铛，冯少玉拿着这东西左看右看很好奇，还放在鼻子前闻了闻。
梁长安不高兴了，“冯公子没见过铃铛吗？”
“？” 冯少玉一抬头，就看见某人脸上写满了不高兴。“你这是、、嫉妒那娘子只给了我一个铃铛？却不给你？”
“哼。谁稀罕。铃铛而已，我家里要多少有多少。”
“嗯。这倒不错。” 他家里确实不缺任何东西。冯少玉应了他的话，低下头打算把铃铛系在自己腰间。正系着，凭空飞快的伸过来一只手、眼看要抢走铃铛，多亏冯少玉眼疾手快往旁边一躲、另一只手飞快的一把抓住了那只贼手。
然后侧头笑着看向某人，“不嫉妒？”
梁长安心虚，但理直气壮。“哼。”他的贼手用力扯了扯，可冯少玉紧紧拽着他手腕、他没能扯回来。
然后就感觉自己的手被翻了个个，摊开来，放上了一个铃铛。
“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