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去年春天
梁武四年,四月。
春光作序、万物和鸣。无边光景,正是胜日寻芳的好时节。
并州城外的郊野、漫山遍野的芫花正盛放。昨日开的深紫、今日开的淡紫、层层叠叠、或疏或密,将大片大片的山林尽染。远远望去,仿若嫩紫色的溪流在郁郁葱葱的山林间蜿蜒而行,自山顶的乳白色的浓雾中倾泻而下、飞珠溅玉,直撞的这林间踏青者满怀。
这是春天啊。
“嘿!”
林间有一位公子,玉冠束发、长穗垂绦,一身淡紫色直襟长袍、束月白祥云纹腰带、腰间只垂系一块墨玉、与脚上蹬的暗色靴履恰到好处的相得益彰。
这位公子踏青而来,显然心情大好。他原地一跃而起,伸长了手臂去采那树梢末端、开得最盛的一枝芫花,正正好将那一枝连杆带叶的折下,好不高兴!
转过身忙不迭向身后之人炫耀,“少玉!你看我这枝花、折的好不好看?”
后者闻言侧头看向他,只见眼前少年目光朗朗、春山如笑。再看他手上那枝花,两朵烟紫芫花并蒂盛开,后还藏一小小花骨朵、含苞欲开。
折的正是好时候。
“真好看。”冯少玉忍不住说道。
“呦!还真是奇了!”梁长安三步跨做两步行至冯少玉身前,“从前不管我是叫你出来是踏青、品茶、还是听曲儿,你一向不愿意来。整日里只知道练武读书、非得我三番四次连哄带骗你才愿意出来。今日不仅一叫便来,还舍得夸我了!”
梁长安绕着冯少玉走了一圈,最后目光停留在在脸上、像不认识似的反反复复盯着看、连一根睫毛都不愿意放过。
冯少玉受不了了,“你看够了没有。”
“没有!”他理直气壮。“你今日着了什么道?也不跟我犟了、也不跟我客气了。这不像你啊、冯少玉。”
冯少玉懒得理他,转身就走,“那我走了。”
“哎哎!”梁长安看他真走了,赶紧追上两步拖住他,“怎么还真走啊。。。”
看他委屈模样,冯少玉忍不住轻笑——他们两个今天、是私自出来甩开众人,难得的自在时光。
“你这人啊,,,我人都在此处了,你倒还不乐意。疑神疑鬼的,真是贪心不足。”
“我知足啊,我太知足了!我只盼这样的日子能多一些,盼芫花开的能久一些,盼春光更久一些,饶你一点烦忧。”
冯少玉闭了闭眼,不解道:“我的烦忧?”
“是啊,,”
“我有什么烦忧?”
“我也纳闷儿呢,你冯小公子能有什么烦忧?钱、权、名,世人终极一生所求你皆有,为何还日日将自己闷在府里、连这难得的春和景明、与我一同踏青赏花都不乐意?”
“,,,我今日之所得,皆赐于父。但我岂能做那只靠祖宗隐蔽的纨绔?大丈夫存世、自当干出一番功绩。”
“啪、啪、啪、啪、啪。” 梁长安忍不住给他鼓掌,“好哇、好哇,还得是你冯公子志向高远。。。梁某自愧不如、甘拜下风。”
梁长安有意揶揄他,还给他作了个揖。
“。。。你今日约我出来,难道就是为了跟我贫嘴。”
“那自然不是。” 梁长安一把环过他,“我是看这春光不堪负、必得知时赏玩才好。”他左手拉着他,右手把着花,大步朝芫花深处走去。“跟我走吧!”
目之所及皆春色,尽付与你。
两人走走停停、折花赏景,过了半日,才走到快近山顶。
今日的云层很低、连着雾气朦胧了头顶的一整片山顶。烟雾缭绕、空气湿润,他们自半腰上往山顶望去,只看见烟水蒙蒙间、有一点被水汽氤氲而出的墨绿和嫩紫、交织交错。似水墨一般,缱绻、悠哉。
他们相视一笑,继续往上走。
也不知那山上有什么非去不可,今日偏要登了顶。
直走到山之巅,两人才停下来。
山顶立一块大石,大石旁一棵芫花树,树皮粗糙、树干粗厚,树枝横叉竖长、上面结满了芫花,看起来像是野生野长的花树,很上了些岁数。也许是很久以前的某一天、花种随风飘了过来,又恰逢一场适时的雨、便在此处扎下了根。
“真是难得。。。这里的芫树、竟比山脚下的花开的还旺盛些。”梁长安绕着这棵树,边走边说道。
“这里来的人少,,,平日里踏青、大家都在山脚下随处逛逛便回去了。想来这棵树无人打扰、因此生长的极好。”
“这棵树、、看起来有些年纪了。怕是你我、都得叫他一声爷爷。”
“噗,哈哈。。。喊一棵树爷爷、怕是只有你能做得出来。这话、你可别再与第二个人说。莫要让别人以为、我梁国太子是个傻瓜。”
“嗨,我也就同你说说。”梁长安苦笑一声,“除了你、我哪还有朋友啊。”
冯少玉顿了一顿、又笑道,“你可是堂堂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愿意陪你出来踏青之人怕是数不胜数。怎么能说没朋友呢。”
“哼。。。。。太子如何,万人之上又如何。。。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我从小离家、背井离乡。别人都当我是将军的儿子、皇帝的太子。眼里除了我的权势身份再没别的了。有几个是真心想与我相知?”
冯少玉垂眸,不再看他。“相不相知、真不真心。有那么重要吗?”
“当然重要。”梁长安回头看他,
“人此一生啊,漫漫长日糊涂过、却又总说人生苦短。既有大把时光挥洒自如,那苦在何处?短又在何处?
人说苦啊,总执于身外之物。金银好、权财妙,求之不得便自困一生。。。
人说短啊,总贪于已逝之事。遗也、憾也、悔也、恨也,沉溺其中无法脱身。妄想一朝梦醒、往事重来,能解我不可追之逝。。。
其实来去空空、缘起缘灭自有时。
此身无长物、不带来、亦带不走。却又何苦执着?”
冯少玉看着独自惆怅的梁长安,有些不解。他顺着梁长安目光所及之处眺望,望见了不远处山峰上坐落着的泯山寺。茕茕而立、肃穆庄严,好像有一种说不出的魔力,令人见之便心驰神往。
梁长安就很喜欢这个寺庙、只见他隔三差五往山上跑。
冯少玉忍不住开口,“那个寺庙,,,,,你以后还是少去吧。” 再去怕你出家。
梁长安两眼一瞪:“我还没说完呢。”
“你想说什么。”冯少玉淡淡的望着他,带着些无奈的笑意,“呵,,你想说人人都得放弃执念、才能安然一生?还是想说我佛慈悲、普度众生?,,,你说金银无用,可人无金银连性命都保不住、如何安身立命?你说往事已逝,可故人总在心中。如何忘?”
冯少玉收了笑意、背过身去,“这不是执、也不是妄。而是人人眼前不得不承受的现实。”
梁长安,这是现实。是你亲眼所见之花、双脚所踏之地,如春景屠苏一样、如险峻山峰一般,祸福相倚、避无可避。
我们所能做的,不过是用自己的方式,福也好、祸也好、应对罢了。
“我当然知道。你当我,还像十年前一样蠢吗?”梁长安看着他,眼里含着冯少玉看不清的感情。似有了然、似有希冀。但无论有什么,好像都被他如海的脉脉深情盖住了。
年少不知情深啊、怕是连他自己也不明白。就更别指望冯少玉能看明白了。
“那你此话,何解?”
“我不过、求一个真心罢了。”梁长安笑了。笑的坦然。“我自然知道往事如殇、人必须自食其力。其实就算是剃度出家,也不过是人、为了在世间安身立命的另一种解法罢了。
可无论是谁、身死灯灭都只化作一抔黃土。这茫茫人海、漫漫时光、无尽天地,难道只求钱权名利?”
不知什么时候,冯少玉看到他脸上的笑容好像突然、变成了苦笑,
“我求一个真心而已。
无关名利、无关益弊、无关行表。
我只求一个相知相伴、诚心相待之人。
知我龃龉、知我小气、知我善意、知这世上除我再无一。
亦知我对他、满心诚意。无相疑、更无相欺。
纵有千般无奈、万般困苦两难、也信我此生矢志无逾。
若得知己如此,心自具足,此身皆可付。还求哪般名与利?”
他太心软了。冯少玉想,这是他一直以来都戒不掉的弱点。这样的人、如何坐的了那虎狼环伺之位、掌得了生杀予夺之权?
“梁长安。真心,是这世上最难求的东西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你能说的这么坦然,只是因为你从来不需要争利,也没经历过痛苦。你哪里知道。利益,并不只是钱,而更是每个人最珍视的东西。
你见过吧,为几两银子争得头破血流之人。。你也见过,被人言语讥讽就要去投毒暗害别人的人。。至于痛失所爱穷尽一切也要报仇的人,当年的军营里、不是太多了吗。。。
这些东西、这些人、这些事,都是人们无法割舍、千方百计也要达成的目的。这才是他们的利。”
冯少玉的双手、藏在袖子里越握越紧,眼神却愈发淡漠凉薄,“真心?梁长安,究竟什么是真心。
山脚下的守林人、年俸只有二十两,拿什么去与别家小姐谈真心?退役的武大哥、断了一条腿,靠一颗报效家国的真心、便能糊口度日吗?若你所求真心之人以杀人为乐,你也愿意穷一国之力供他驱遣吗?
梁长安。真心是有价的。因为看不见的东西,人们是不会信的。嘴上说的真心、你以为的真心,都不是真心。那些空口无凭的真心、人人都能有,可一旦触及到他们最根本的利益,便不复存在了。
只有看得见的利益,才是真心。”
梁长安,你要坐的那个位置,就是要控制权衡手中所有的利益、以换取天下人的真心。
天下人可以是真心,你不行。
你的眼里,只能有利益。
“冯少玉。”梁长安突然出声,问的问题却让冯少玉觉得他根本没有在听他讲话!。。就像多年前那样,,,“那什么样的利益,才能换来你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