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亦甘之如饴
村中女子已先后归去，明日晨起便需劳碌于厨事，此刻自当回家安憩。然今川与伊达仍驻足于此。
今川携来一盏油灯，置于中央点燃，微弱的火苗昏黄黯淡，仅能照亮些许人脸，投下闪烁不定的光影。
“颇有烛光夜话之感。”
今川凝视火光，神情恍惚。
“健一，还记得我们幼时登高嬉戏，暮色中迷失归途，还下起了雨，我们两人惊惧地躲入废墟木屋，你劈开门户以作薪火燃烧此事，你是否还记得？”
“自然。”少年耸肩，“即便是想忘也难，那次我们可着实受了教训。”
“二位可曾青梅竹马？”
冈美d好奇发问。
伊达与今川对视一笑，不谋而合。
“如此说法亦无误然此村落实小，各家各户皆识，故同龄人或相差三两岁者，皆可视作青梅竹马。”
森野先生分发纸牌之际，蘑菇头青年小森率先开启话题，向今川发问：
“来此之前，我在网上查询过镇子的资料，记载神凭村现今主要采用土葬，确有此事乎？”
“土葬？现代社会颇稀见矣然而，有何不妥？”
森野先生倾听众人交谈，时而提问。
“非仅稀见，几近绝迹。”小森微笑，“现代日本火葬率近乎百分百，此在全球极为罕见。”
“哦，竟如此？”
“嗯。古时，人们普遍视死者为污秽，需掘坑掩埋以镇压魂魄，下葬时还以巨石压身，或令逝者怀抱石块——此习俗与他国相似。”
“即便在视尸体不可亵渎的年代，仍有以火葬送魂升天之想法，据传最早采用火葬者乃一僧侣”
“此与佛教在日本的普及有关吧？”
冈美d插话道。
“不错，因佛教提倡火葬，故始于僧侣及部分贵族间流传。”
“然火葬普及并取代土葬，历经漫长岁月。直至明治初期，日本主流葬法仍是土葬。”
“一则，损伤尸体被视为罪孽，此观念在民间占主导；二则，实为实际因素：农耕国度，火葬消耗燃料，乃是巨大浪费。”
“那时未有今日之高温炉，普通火葬方式是挖坑，置薪于尸体或棺木之上，慢慢等待肉身焚烧殆尽，期间还需不断加薪。即便如此，通常也无法令遗骸全然化灰。”
“随城市化与工业化发展，土地渐不足以容纳土葬，加之明治初期疫病流行，政府为转型现代国家，遂鼓励民众采用更为卫生的火葬。有文化理念之基础，加上法令强制，火葬迅速普及。”
“真是增长见识了。”
森野先生微笑点头。
“勿看小森如此，实乃吾班学业最佳者。”
冈美d笑眼如月。
她本内敛，提及男友却格外活泼。
——“那此村现今仍采用土葬，确乎？”
事实上，日本法律并未禁止土葬，只在管理上较严。
伊达健一轻尝热茶，沉默未答。他选择了沉默，似乎在思索些什么。而梳着牡丹辫的女子笑盈盈回应。
“是的，此处确实不盛行火葬。毕竟将尸体送往城中火葬场，再带回骨灰盒，对于我们来说颇为繁琐。”
“是为此缘由？莫非与习俗有关”
“哎呀，可能吧？我也不甚了解，此类事务皆由村中长老掌管，他不希望村民火葬，恐生意外，故皆就近安葬。”
今川摇头。
“况且，如此岂不更好？仿佛离去的亲人未曾远离，仍伴我们左右，为我们引路。”
小森沉思点头。
“此犹如战后时期，城镇居民将先人葬于自家院落，将遗像供奉于屋内等情形背后的普遍心态后来如东京等大城市兴起，百姓多居于狭小公寓，此风俗便显得不便。但在土地利用率较低的乡村，保留旧习实属寻常”
“怎的，有何疑问？”
小森碎碎念时，今川主动发问。
“啊是的。”
大学生挠了挠后脑勺，略带尴尬地应答。
“其实跟随伊达先生时，我一直留意两侧风景。此村依山而建吧？我以为如若盛行土葬，必定会在道路附近建造墓地”
“结果一路走来，竟未见一碑一墓。”
小森此言一出，四周骤然安静。
“原来你一路上都在关注这些啊”
冈美d神情古怪，但并未惊讶，看来已习惯男友的这种个性，只是略有不满地抱怨。
原本热情的伊达此刻垂首，面庞隐于暗影，异常地独自品茶，未发一言。
“抱歉，失礼了！”
蘑菇头青年见状不对，急忙挥手致歉。 第一章 逝者的重礼
非不敬先祖之灵，然此事实难以言表。葬礼，乃一族一地风俗之精粹，特别是在东方之地，此道尤为庄重，故而生者以此桥接彼岸，寄托哀思。
“所言甚是。”
小说家轻啜热茶，以静应变。
“尤其在那些原始简陋之地，丧礼更是看重。曾闻，某印度贫瘠村落，一户人家之丧，竟耗其年收之三成有余。”
此言或有暗喻神凭村之落后，似有岔开话题之意。众人面现异色，氛围陡然凝重，小森君却向他投来感激的目光。
小说家却视而不见。
然而，两位生于斯长于斯之人，并未动怒。他们关注的，另有他事。
“吾村对此礼，其实并未太过讲究……”今川语气犹疑，“我自幼居此，未涉足他处，对此不甚了解。”
“丧礼无非亲友相聚，追忆往事，慰藉逝者家人，共抬棺木，入土为安。”
“然有时，尤其是夏雨滂沱，山崩土石，村口常遭淹没。村人难出，外人难进，棺木难抬入村。若此时有人离世，只好暂以草席裹身，置于厅堂，若无可奈何，便葬于树下。”
小森轻抚下颚，未觉有何不妥，遂谨慎发问：
“那……此村忌谈生死之事乎？确有地视死亡为禁语——”
“何以见得？”
今川忍俊不禁。
“诸位饱读诗书，思虑过多。放心，我村并无此禁令。只是，如小森君这般初来乍到便欲访墓地，实属罕见，故我惊讶。”
“所以，仅因村路无墓碑？”
“正是。”麻花辫少女点头，“方向有误，墓地在村后山崖之上。到时，我可以带你看一看。”
“真的？”
小森喜形于色，连忙应允。
“呵，不过，可能需稍待几日……”
今川小姐轻轻摩挲垂在肩头的辫子，笑容可掬。
“近来我无暇，至少须待祭典过后。”
“好的，没问题——”
“等下，祭典过后，外来者尚可逗留？”
森野先生疑惑问道。
“短暂停留无妨。”
伊达将杯盖放回，缓缓开口。
“长老们不会介怀，村口之路不会立即封闭。但若欲久居……”
“唯有少数外来者，方有留村之资格。”
今川小姐在一旁补言。
“哦？皆何许人也？以前有过先例？”
森野老师对此饶有兴趣。
“有过。具体事宜，待祭典开始，长老们会向各位解说。”
小说家独自静静品茗。
谁愿留于此地？此提议实乏趣味。
……除非，有纯洁貌美、妖娆惑人的黑发巫女，或可考虑一番。
夜深人静，约莫亥时，今川与伊达向众人辞行，离库而去。
“都怪你，我今晚怕是难以成眠了。”
冈美d亲密地靠在蘑菇头青年的床边，娇嗔地晃着他的肩。
“何故提及墓地之事，还说要实地探访……”
“关乎我们二人的毕业论文。”小森君无奈答道，“你暂且忍耐一下。”
“哎呀，要写丧礼和死亡吗？岂非恐怖？”
冈美d惊呼。
“反正你不动笔，由我来写。”
“坏蛋。”
她捶了捶男友的肩膀，满脸幸福。
须知，冈美d学姐并不善交际，在人前反而羞涩，鲜有亲昵之举。故方才，她仅与小森窃窃私语，小说家恰巧路过，无意间听闻。
自车站以来，一直忙碌于调试摄影器材的柳川空，从一旁凑近。
“小森前辈，若你前往，请务必带上我？”
“你对此感兴趣？”
“呵呵，我想把这村中所有有趣的事物都拍下来，墓地自然不可错过。但独自一人，难免心生惧意，恐遭村民阻拦。”
“嗯，我不认为这乡间有何趣味……”
小森实话实说。尽管如此，他还是答应了她的请求。
月挂天心。
小说家在床上辗转反侧。
他半梦半醒，生物钟与身体疲惫使他本该安然入睡，然而一种微妙的不适感令他无法全然沉入梦境。
或许是因为环境变换，小说家本就较易认床。
再者……虽有厚被覆盖，室内仍透着寒气，难以隔绝。
乡村之夜，室外温度低至清晨草叶凝霜，此刻透过墙壁与地面传来；脑后枕头硬实，仿佛塞满了杂草甚至石块。
因此，当悄然响起的脚步声一次次传来，本就不得安宁的小说家，不得不醒来。
“怎么回事……”
他喃喃自语，缓缓睁开眼。
起初，映入眼帘的是模糊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片刻后，他适应了微弱的光线，然后——
小说家看见了一个瘦削而修长的身影。
身影立于仓库门前…… 伊达与今川离府之后，本应紧闭的铁栅之门竟敞开，风声穿堂而过，令人心头倍添寒意。
那人影静立原地，一动不动，仿若画中之影。
小说家眨了眨眸，不动声色，缓缓将锦被移上，直至覆面。
好怕，好怕呵。
他将鼻尖藏于被褥之下，即便此举无甚实效，亦甘之如饴。
那无孔不入的寒气，如湿润雾气，渐渐浸润鼻端；腐朽之气不知从何而来，直刺脑际。
那门口之人高大异常，其身高超乎常理，若非两人叠立，恐也难及此。
小说家心内默计，五息之后，雕像般的人影始有所动。
“它”几步上前，至近门之榻，缓身躬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