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一次穿越(3)
凌叶一阵眩晕,只觉天地都旋转起来。她晃动两下身子,脸色白得吓人,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尽管如此,她还是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你不可能开车走!你的车钥匙还在我这里!”
“我办公室里还有一把备用钥匙,我用的备用钥匙。”电话里方阳的语气十分平静,——但平静得虚伪,似乎这平静只是努力压抑的结果。
“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凌叶扯着头发,脑子好似变成了个水泥疙瘩,转不动了,“你先停车!你快停车!或者,或者你不要走绿城高速!”
方阳轻叹一声:“来不及了,老婆,我已经在绿城高速上了。”
凌叶身子一晃,几乎跌倒,“停车!我求求你!你快停车好吗?你知不知道你是在送死!你为什么要去送死!为什么……”
方阳的声音终于颤抖起来:“老婆,对不起!我不能停车!我不能让你承受因果!老婆,你听我说,你必须要答应我,我死了以后,你要好好活着!我要你以后的人生是快乐的、辽阔的!以后,你要有自己的孩子,有自己的家庭,你至少要高高兴兴地活到八十岁才能死,这样你才对得起我你懂吗?还有,记得帮我照顾一下沈姨。”
“不!我不!我一件事都不会答应你的!一件都不会!你听我说,你要远离大货车!有一辆大货车,车牌号是曼f 3765g,你要……”凌叶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连声带也紧到快断裂。
“老婆,”方阳打断凌叶的话,“我是心甘情愿的,你不要难过,你还会再见到我的……”
电话突然断了。
凌叶石化在原地。手机里没了任何声音。她机械地看看手机,时间到了18点58分。天地间一片死寂,仿佛一切都死了,连风都无法再动。在这无边无际的死寂中,她却恍惚听见了突如其来的、直击天灵盖的撞击之声,她闻到了轮胎与地面摩擦的焦煳味,看到了大片大片的红色——那是从人身体里流出来的鲜血,红色的巨浪铺天盖地地拍下来,方阳在浪头之下,像一粒沙子……
“哼!哼!哈哈哈!”僵滞几秒后,凌叶突然笑了。
不远处的郑小刚不明所以地看着几乎疯癫的凌叶,几步走近了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说:“姐,那个,电话打完了吧……”
凌叶把手机递给郑小刚,又哭又笑地说:“一模一样!一切跟之前的一模一样!我他妈什么都没有改变!哼!可笑,太可笑了!你知道接下来是什么?接下来,我会跟你借两百块的现金,打车去医院……”
“姐,你去医院干嘛?”
“你们方教授出车祸了……”凌叶收住哭和笑,脸上只剩麻木,她用黑漆漆的眼珠盯着郑小刚说,“你猜,医生能不能把他救活?”
“什么?车祸?姐,这种事可不能开玩笑!”
“谁跟你开玩笑了?借我两百块,我要现金。我过来忘了带钱。”凌叶抬头看向那更加晦暗的天空,头顶的那片乌云要塌下来了。
“哦……”郑小刚从裤兜里掏出两百块,“姐,您说方教授出车祸了,这是真的吗?”
“你觉得我会拿这种事跟你开玩笑吗?还是说你觉得我会为了这两百块故意撒这样的谎吗?”凌叶一把扯过郑小刚手里的钱,“你们研究所的大门在哪边?”
“那,那边,我带你出去!”
凌叶独自上了出租车,车子直奔医院。
接下来,是十几个小时的抢救,到明天中午一点左右,医生就会宣布方阳的死亡。
穿越过来的她竟然什么都没有改变!
凌叶面无表情地流着泪。在现实世界,她已经经历过一次丧夫之痛,没想到穿越过来后竟然还要经历第二次,不过,她感觉不到痛,她已经麻木了。
认命吧,凌叶!
不,决不!
擦掉眼泪,凌叶仔细复盘方阳说的每一句话,发现方阳选择主动赴死的关键词只有一个:因果!
“所以,你也是来改变因果的?”
“老婆,对不起,我不能停车!我不能让你承受因果!”
凌叶不明白,方阳这样年轻有为的科学家,怎么会在生死这件事上如此迷信因果?
因果,因果!要想搞懂因果,恐怕整个曼城没有谁比凌叶的七婆婆更适合。
七婆婆曾经是凌叶一家的邻居,不仅如此,七婆婆还是母亲那边拐了十八道弯的亲戚,母亲叫她七姑,凌叶就叫她七婆婆。有一年父母搬家,刚好搬在七婆婆家隔壁。凌叶的父亲本就是个迷信的人,遇事都喜欢找七婆婆算一卦。七婆婆也从不收卦钱。有时家里煮了好吃的,母亲便会叫凌叶去把七婆婆叫过来一起吃。一来二去,他们一家便跟七婆婆越来越亲。
七婆婆只有一只眼睛,人们也常常叫她“独眼婆”。她一生未婚,是曼城最有名最神秘的命理师。
“师傅,调头,去清水湾。”
“清水湾?那里不好走啊,容易堵车。”
“还是得去,我有急事。”
“那行,前面路口我就掉头。——那个,他们都说清水湾有个独眼婆算命特别准,是真的吗?”
“这怎么说呢,反正每天天不亮就有人排队了。她还专门雇了个人,天天给她排号、叫号。”
“难怪呢,前些年有次我路过那里,想去算一算,结果人太多了,院子里挤满了人,挤都挤不进去!我就放弃了。”
“那应该是之前吧,现在不会有那么多人。现在她每天只算50个,上午25个,下午25个。算完就收工,玉皇大帝来了也不加号。”
“这么紧俏!她这辈子倒是把钱挣够了!那房子修那么漂亮!不过啊,她再有钱,都只是孤苦的命。这人啊,一辈子不结婚不生孩子,就永远只有晚景凄凉的下场。对了,我听说她的眼睛是年轻的时候被黑社会打瞎的,是真的吗?”
“不知道。”凌叶看着车窗外的夜幕,无心聊天。
清水湾是临河而建的一条小街。清水河贯穿整条小街,把小街切成左右两边。街边的房子大多是自建房。有一栋贴满了蓝色瓷砖的两层小楼总是大门敞开——那便是独眼婆的房子。
出租车在蓝色房子面前停下。一股熟悉的湿湿的水草腥味钻进凌叶的鼻子,凌叶心念一动——那是她的青春岁月的味道。凌叶下了车,眼睛不自觉地看向蓝色房子旁边的两层砖房——那是她曾经的家,她跟着父母在这里度过了她的初中和高中,直到她上大学,父母终于买了房子,他们一家才结束了租房生活。
但也是从那以后,凌叶便几乎没怎么见过七婆婆,只是偶尔会从母亲那里听到一点七婆婆的消息。凌叶结婚的时候倒是邀请了七婆婆来参加婚宴,但是七婆婆却没有现身。
“七婆婆!七婆婆!”
凌叶喊了两声,没人应。她从门缝里一窥,大门里是个绿植环绕的大院子,房子里黑灯瞎火,门窗紧闭,像是没有人。
凌叶没了主意,七婆婆不在,她便不知还能找谁。
“谁啊?”房子里突然传来一个微弱又干枯的声音。
“七婆婆?你在家吗?是我,凌叶!”凌叶扒着门缝往里瞧。
漆黑的房子里一个瘦小的身影打开房门,咚,咚,咚,那身影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朝院子大门走来。
“七婆婆,我是凌叶!”凌叶又说了一遍。
“凌叶?啊?是叶子吗?”
大门打开,路灯的灯光落在那个瘦小的身影上。一张布满沟壑的脸仰着,脸上的一只眼被黑布蒙着,剩下的那只眼是油亮的黑豆,似鹰一般锐利。她嘴角干瘪,带着期盼地笑着。她看向凌叶的那只眼眨巴几下,笑着说:“真的是你啊叶子!好久没看到你了!——叶子,你,你怎么……”七婆婆的脸色突然大变,从欣喜变成了惊骇和怜惜。
凌叶心中一惊,问道:“七婆婆,怎么了?”
“哎,进来再说!”七婆婆打开灯,院子里一下亮了。七婆婆头上戴着顶暗红色毛线帽,上身穿花棉袄,下身穿老棉裤。她看起来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太婆。她爱干净,身上总是有一股淡淡的香皂香味。七婆婆的院子比外面看起来大多了。正值春天,院子里有棵白玉兰开得好不放肆。玉兰树下还有个凉亭,凉亭上缠绕着许多藤蔓,像一段段孽缘,斩不断,理还乱。
“七婆婆,你在家怎么不开灯呢?”凌叶扶着七婆婆朝屋内走去。
“开了干嘛?反正也就只有我一个人。自己家,我闭着眼都能走。再说外面的路灯一夜一夜地点着,连着我的屋子也一夜一夜地亮着。没人来,我一般就不会开灯。”七婆婆的牙已经掉了大半,说起话来总是漏风。她紧紧握住凌叶的手,似乎生怕凌叶走掉。
“那七婆婆你吃饭了没?”进了屋,凌叶打开灯问道。
屋子正中间有一张四方桌,桌上放着几本书、一沓信签纸和一支笔。七婆婆坐在四方桌边微微喘着气说:“吃了!早上剩了一个包子,我把包子热了就吃了。你吃饭没?没吃我给你煮碗鸡蛋面。”
“我吃了的。你怎么就吃这么一点?剩菜你就不要吃了!还有七婆婆你晚上无聊就看会儿电视啊!你房间里不是有电视吗,你怎么不去看电视呢?”凌叶想到七婆婆每晚都独坐在这黑夜中,独自承受那无边无际的孤独,心中好不酸涩。
“看电视要钱的嘛!那电费好贵的!看一个月的电视起码得要二三十块的电费吧?”七婆婆摇摇手说,“好了,别废话了,你快坐过来让我好好看看!”
凌叶坐到四方桌旁,把脸靠近七婆婆说:“七婆婆,你是不是看到我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七婆婆拉着凌叶的手,拧起眉毛审视着凌叶的脸说:“叶子啊,你面色发青,恐有灾祸……”
“灾祸……”凌叶眼圈一红说:“七婆婆你可真准,方阳出车祸了!现在在医院抢救……”
“方阳?方阳是谁?”七婆婆疑惑地问道。
“就是我老公,之前我妈还拿他的八字来找你算过。”凌叶解释道。
“哦……”七婆婆眉头紧锁,“你自己也要注意……你来找我是想让我给他算一卦吗?”
凌叶摇摇头说:“不,我来找你是想问你别的事。”
“别的事?”七婆婆一脸疑惑,“还有什么事比这更重要的吗?”
凌叶沉默一下说:“七婆婆,因果是什么?什么叫改变因果?什么又叫承受因果?”
七婆婆一愣,脸上仅有的那只眼射出逼人的寒光:“你问这做什么?”
“我,我就是好奇,想知道……”凌叶避开七婆婆的目光。
“因果就是因果!因果是这世间运行的终极规律!你又不是修道之人,研究这些做什么?你不关心你老公的死活反而来我这儿问因果,是不是太奇怪了?还有,你的脸色……你这脸色让我好担心你啊!你来问我因果,你是不是做的什么打破因果的事?”七婆婆虽然只有一只眼,但那一只眼里放出的光却是黑夜里最具压迫感、最抓人的光。
凌叶被七婆婆的目光紧紧抓住,动弹不得。就在她差一点就要说出“我是穿越过来的”这句话时,门外突然传来凌叶母亲的声音:“七姑!七姑!”
“我妈怎么来了?七婆婆,你千万别跟我妈说我在这!——我前两天才跟她吵过架。”凌叶起身躲进旁边的厨房里,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咚,咚,咚……”那是七婆婆拄着拐杖走出去的声音。
不一会儿,院子里传来母亲的说话声,声音越来越近:“七姑啊!你可要帮我!你一定要帮我!凌叶还这么年轻,不能就这么当了寡妇!”母亲的声音竟是颤抖的,带着哭腔的。
“你要我怎么帮你?”七婆婆的声音倒是冷静。她们进屋了。
“先算一卦吧!这次,方阳能不能死里逃生?”母亲吸着鼻子说。
“好吧!我帮你起卦。”
“叮咚”,是铜钱落在桌上的声音。屋子里沉寂了一会儿,接着七婆婆那低沉又震骇的声音传来:“大凶!这是,这是必死之象!”
凌叶心中一阵刺痛。
“必死,必死……我的叶子,我的叶子啊!我的叶子该怎么办啊?七姑!求求你!你想想办法!帮我们想想办法!要不,你帮忙做个法试试?”
“此卦无解!做什么法都没用!”
“可是,可是我们总要试一试啊!我求求你了!求求你了七姑!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就这样当了寡妇!”
“你的女婿现在在医院抢救,你应该去求医生救他,而不是来求我这样的神婆!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搞封建迷信!”
“我不管!我不管!管他什么封建迷信,只要还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都得试一试啊!七姑,您就可怜可怜叶子,她还那么年轻,他们连孩子都还没有啊!我求求你了七姑!”
“你不要再跪了,起来!你要我做法,那我就做法试试,但是,你还是要接受现实!你帮我把那个木箱子拿着,带我去他出车祸的地方看看。”
“好!好!谢谢七姑!”
“出门记得关灯关门!”
堂屋里的灯熄了,门关上了,随后院子里的灯也熄了,院门关上了,七婆婆和母亲走了。
凌叶独自站在黑暗里,眼含泪光。她并不知道母亲还来求过七婆婆。她只记得那晚母亲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很晚,她以为母亲去打麻将了,便埋怨了母亲几句,母女俩就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后来是方阳的后妈沈姨把母亲带走,她才得以清静。一直以来,她都是母亲口中的白眼狼,是见面超过两个小时就一定会吵架的仇人。她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认定,父母不爱她,她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挂件。没想到,母亲竟然还是心疼她的……
出了屋子,院子里一阵凛冽的清香迎面袭来。抬头一看,满树的玉兰花正向凌叶招手。
七婆婆说的是对的。院外的路灯骑在墙头,暖黄的灯光有一半铺进院来,刚好铺在那满树的玉兰花上,整个院子都透亮、清幽起来。夜空下,树上的每一朵洁白的玉兰花都是向上生长、向上开放,没有一朵歪斜,没有一朵垂头丧气。凌叶看呆了。她知道这一刻不该站在这里赏花,可她还是停住脚步,在玉兰树下站了良久。
七婆婆许久不回来,凌叶还是去了医院。她买了个口罩戴在脸上,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了icu的大门口。
icu的大门紧闭,不时有医生护士进进出出。当下时空的凌叶披散着长卷发六神无主、来来回回地在门口走着,像一只找不到家的蚂蚁。杜薇薇和方阳的后妈沈姨满脸担忧地坐在一旁,沉默不语。
穿越来的凌叶淡淡看一眼,转身选择了离icu大门最远的椅子。
她知道来这里守着也没有用,但她还是想来,哪怕只能以这种方式静静等候。
同她记忆中的一样,母亲来得很晚,没说几句话就跟当下时空的凌叶吵起来,母女俩几乎动手,最后沈姨使出吃奶的劲儿生拉硬拽地把母亲拉走了。
一夜折腾过去,又一个上午过去,依然同记忆中一样,医生从icu出来,宣布方阳的死讯。
一股难言的酸痛突然袭来,凌叶捂着胸口喘气。她知道,是时间到了!她穿越的时间快结束了!
她最终没能改变一切,她的方阳还是死了!
凌叶强忍酸痛捂着胸口起身朝卫生间走去。
医生把方阳的遗体推出来了。
当下时空的凌叶晕倒了。
穿越来的凌叶远远看一眼盖着白布的方阳,转进卫生间,消失了。
一件灰色羊绒大衣掉落在卫生间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