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坐下,说几句话
黎大将木桶和自己移了个位置,手中动作不停,将后背对着他。
“我好心帮你,看来你不领情?”
“嗯。”
“为何?”
“你们话太多了”。黎大没说聒噪,感觉有些伤人。
二丫那般直率的丫头,有一次居然说她,“主子三思,你讲话太伤人了。”
黎大如今越发觉得有必要尽早问下禅宗小孩儿,那闭口禅如何修。
陈普发眼观鼻鼻观心。
“也不用你帮忙,我不想欠人情。”黎大难得解释。
段斯珩沉默,倘若是段景之,此刻应会拂袖而去。
他们皇家中人,气性都大得很。
身后半天没有声响。
黎大洗完桶里的衣裳,又将被弄脏的衣裳拿过来继续洗,余光看到他们主仆一行人居然还站着。
内心有些惊讶,想来皇家也不是人人都像段景之,段瑞琰亦是一派温文和雅的模样。
黎大拍了拍旁边一块平整的石头,“坐下,说几句话?”
“嗯?”
黎大不习惯仰视他人,便又拍了拍石头,他的目光在黎大手上的冻疮停留片刻。
“坐,抬头说话太累了。”风吹刘海,发丝乱飘,黎大眨了眨眼。
段斯珩似乎极轻地笑了一下。
而后黎大听到袍子撩开的布料悉索声。
“你那天说我是阳谋,想来是个好词,可是我被罚了,你有想到吗?”黎大歪头看他。
“嗯。”段斯珩颔首。
“苏氏暴烈,刑罚过重。”
“原本,我也应受罚?”黎大敏锐地听出来了。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国法和家规,都是用来约束下位者的。”黎大轻声说道,在动物界,也有秩序,谁爪子尖牙齿利,从来都是凭本事争夺食物和地盘。
皇宫之中,却是轻飘飘一句便要喊打罚人的。
“嗯。”
“你可以多说几句的。”想到刚刚自己说过他们话多,现下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黎大难得有些微妙的尴尬,摸了摸鼻子,幽幽说道。
“倘若其他妃子发难,应是禁足思过。”
“你特立独行,想来禁足应能接受。”
黎大心想,是能接受,反正我向来幽居宝瓶殿,不过被罚心里还是蛮不爽的,尤其我并没有错。
想了半天,她憋出一句,“宫里好烦。”
黎大将手伸进河里轻轻拨水玩,斟酌着问道,
“倘若你手握生杀大权,一发怒便血流成河……”
陈普发低声说:“摄政王本就手握生杀予夺之大权。”
……
黎大想起段景之说的兄终弟及那番话,好吧,确实得真正手握生杀大权,站在世间权势巅峰的人才可稍解她的疑惑。
想到二丫说的谨言慎行啊、三思啊,黎大打算换个婉转的说法,
她捏了捏冻僵的手指头,往手心轻轻一握,
“如果你一下子可以捏死这么多蚂蚁。”
“你会捏死他们吗?”
她继续补充道,
“他们很吵,不是无缘无故杀生。”
陈普发带的徒弟小太监摸了摸脑袋,莫名默默往后退了一步,陈普发一个拂尘便无声敲打过去。
段斯珩望着小河里一圈一圈荡开的水波,朗声道:
“昔日秦王说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唐雎对布衣之怒,流血五步,天下缟素。”
“人间百态,各有因由。立场不同,得出的结论便不同。”
“我虽手握生杀大权却从不滥杀无辜。生在皇家,以社稷为重,倘若杀一人百人甚至千人可救天下,我便毫不犹豫杀之,身为人子,倘若辱及家人,必当杀之为后快。如果是为个人爱憎……”
他停顿,“本王从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寻死路的有,但是很少。”
即便是皇帝,也应有所为,有所不为。
师出有名,才能拔刀。
位置越高,受辱越少。
黎大迅速归纳出三点,决定日后便按此行事,让二丫去打探一下宫中妃嫔如何快速晋升到最高位。
“好了,你可以走了。”黎大挥了挥手,继续洗衣服。
“你的问题有答案了?”
“嗯。”黎大点头,何止有答案,甚至已有对策。我黎大真是天才!
他轻笑,“我帮你两个忙,虽是说者无意,想来听者有心,你是欠我两个人情?”
黎大瞪大了眼睛,这个人上辈子是讨债鬼吗?问一个问题就要欠他一个人情。
“好吧。”黎大心不甘情不愿地点头。
“我现在便讨一个人情。”
黎大眯着眼睛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此人莫不是专为讹黎大而来?听说民间有仙人跳,挑个冤大头,请了托当做看客。与现下的情形十分相吻合。
罢了,人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教书先生尚且要收书本费,便了了这束脩。
“你现在就要用掉吗?”黎大又好心提醒,怕他随随便便用掉,我黎大的手段了得,非得是大事才能请我出马,总不能是猫抓耗子这般轻而易举的小事情吧。
“我的人情很贵,你不再想一想?”
他摇头。
“那你说吧。”
黎大不禁替他有些可惜。
罢了,人间那套“余着”的说法于我并不适用,黎大向来是不愿意拖泥带水的。
“要延年益寿,富可敌国,还是要美妻娇妾成群?”黎大想起白衣书生的话,想来世人所求者不外乎如是。
陈普发的小弟子蓦地睁大了眼睛。
“咳……陛下昨日送了些小虾,剔透玲珑,如云如霞,我不擅此道,送你可好?”
“这有何难?”不过蒸烧烤炸脍,实在不行直接“嗷呜”一口也便是了。
口味这东西,确实因人而异。
玄岳宗那只只会看门的傻狗,天天不吃肉抱着根骨头啃来啃去,还满脸陶醉。
他不喜虾,身为摄政王,自小锦衣玉食,想来亦不近包厨。
见他重眉微锁,似是为此所苦恼,黎大便满口答应下来。
“还有一个呢?”黎大想着这个不难,另一个想来也不会难倒我,索性一次性都解决了,省得他再专门跑一趟。
“你既不承情。”
“那便不相欠。”
“有理。”
段斯珩是宫里极难得的人,他心平气和,又讲道理。但也无法阻止黎大誓必今夜将他赶下床,紫极宫可是黎大的地盘。
既然两不相欠,那便从头再打过。
段斯珩站了起来,陈普发上前替他理好衣裳。
黎大歪头看了一眼,
“你走吧,一刻已至,该上朝了。”黎大挥了挥手,又开始专心致志地洗衣裳。
他转身,宫人纷纷上前,开道打伞,如众星拱月。
段斯珩行了几步,忽有一句悠然而来,“宫中之人,皆不自由,”
“保重。”
“也包括你吗?这不得自由之人。”黎大眉心轻跳,忍不住问道。
他脚步一顿,轻轻点了头。
“自由是相对的。”
“大丈夫生于世间,当有所为,有所不为。”
“我又不是大丈夫。”黎大心想我都不是人,我是一只猫。
“没有一个小女子被罚到浣衣局会不哭鼻子的。”他声音一惯低沉,并未转身面对她。
一时之间,黎大并未判断出他是否在闲聊说笑,跟我话家常,摄政王有这么闲吗?黎大我也并没有很闲。
段景之从前日日在宝瓶殿闲逛伤春悲秋,摄政王回来后,已有些日子不曾到宝瓶殿来,连被他薅秃的那棵树,新叶子都长出来不少。
听宫人们议论,说是处理政务之余,早晚都被摄政王压在上书房里,让几个胡子极长的老臣教授为君之道,民生事宜。
“我也不是小女子。”黎大一本正经的反驳他。
活了几千年,第一次被称为小女子,这像话吗?倘若传到欢喜宗那个狐狸耳里,定要在修真界广为传播,让我黎大面上无光。
“再者,你非我,你又不知道我夜里是不是哭过。”黎大今日竟如此话多,想起青书和红秀在背后编排她的话,便脱口而出,
“白天在人前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夜里偷偷拥被哭泣,泪水打湿了枕头。”
“你有吗?”
“没有。”黎大十分骄矜地挺胸直脖,比起修道之时动不动这劫那劫滚滚而来,动物修炼一向被认为有违天道,化形极难,修炼极苦。
些微皮肉之苦,算得了什么,二丫都吃得,我黎大根本不在话下。
此时旭日已升,照在他大红绣祥龙的朝服上,满目暖光,黎大手上奇痒无比的冻疮和搓衣搓出来的伤口似乎好了一些。
“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话毕,他便径自走了。
黎大从脑海里扒拉了几下,想来是在白衣书生的魔音洗脑下,摄入了一些名为诗句的玩意儿。
直挂云帆济沧海么?
那沧海中应是有不曾见过的海鲜,意头倒是不错。
黎大动了动耳朵,听到陈普发蚊子一般的声音:“薛小主尚在受罚,王爷此时送重礼,恐招人惦记,有心人亦难免多想。。”
他拍了拍陈普发,“那便不要外传。”
“谁走漏一丝风声,你按规矩办。”
陈普发愁眉不展地看了黎大好几眼。
这个人几乎天天发愁,此时也不知道在愁什么。黎大想着不理他便是,低着头加快速度,手下如有残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