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灯下黑
雪下整夜，昆华宗上宗松鹤轩的亭子远远望去像是一把撑开的巨大白伞。
黎大轻轻踩在积雪上，白猫白雪，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一个雪团子一动一动走来，留下一朵一朵五瓣梅花似的足迹。
两个道童正在院子里扫雪。
黎大抖了抖身上的积雪，轻手轻脚跳上假山，寻了个宽敞的缺口跳了进去，左右瞧了瞧，舒适地躺下来，只露出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小道童奋力挥动扫帚。
“嚯，小祖宗，你怎么大清早睡上了，当心着凉啊。”
稍大些的小道童跟黎大打招呼道。他相貌普通，只长个子不长肉，像根笔直的竹竿子，因此已有几分大人像，只从垂髫能看到几分孩童模样，倒是没有辜负他的名字--赵修竹。
黎大甩了甩蓬松的尾巴权当回应。
黎大千年以来，一向只在深山几处洞府中清修，虽时不时出来巡视黎岛，却不曾停留，更别说进入昆华宗。
猫向来很有领地意识，既已许了昆华宗在此开宗立派，无事便不相扰，而这一切却在七年前发生了改变，昆华宗多了一只常来常往的白猫，许是灯下黑，许是黎大修为已能遮天，就在眼皮底下，掌门真人凌湛鸿竟全然不知道。
八年前，散修薛万云回到俗世家中，才知道自己的女儿女婿早已病亡，只留下一个吃百家饭的孤女薛宝屏，一向淡薄俗世亲缘的老道士起了恻隐之心，又想起三十多年未见的弟弟薛千山，仙途茫茫，两人先后登上修道之路，所走的道路却截然不同，一个是天风吹烈日晒的散修，一个拜入昆华宗成为名门供奉。
薛万云便带着薛宝屏到黎岛与弟弟薛千山一叙，却被昆华宗的掌门凌湛鸿一番育儿经花言巧语哄骗，为了薛宝屏竟然愿意暂时留下来，当昆华宗的挂名供奉。
薛宝屏天真烂漫，活泼开朗，逢人便笑，一笑起来左右脸颊绽开两粒小米似的梨涡，昆华宗的弟子们很快喜欢上这个小师妹。
而薛宝屏甫一见巡视领地的黎大，惊为天猫，十分喜爱。怕她乱跑走丢，或者跌到海里溺水了，一会儿找不到就“咪呜、咪呜”整个黎岛唤她。
待黎大收敛周身气息，化为普通白猫落在她面前，这才放心地笑着，又露出小梨涡，她一笑起来便引得黎大忍不住拿肉手去戳，她也不恼，深吸一口气，抱着黎大咯咯笑。
……
……
猫有春期，身为一只非常成熟的猫，黎大虽然修炼有成，却也无法违背天性，以往每逢冬雪消融春意初萌，黎大都会进深山在自己的三处洞府之一安静地趴着，省得黎岛上老有一些不长智识的愚蠢公猫围在她身边凄厉乱叫。
那是前年一个暴雨与雷电交加的深夜，黎大正在洞府内清修，突然心念一动，起身往洞穴外跃去。
外面是黑沉沉的天，倾盆大雨浇下。
家家户户闭门不出，连野兽也凭着本能躲着。
山路泥泞，野径难寻。
薛宝屏平日里梳得整齐爽利的头发散落下来，混着一身的水和泥，她鞋子已失，裤脚被荆棘划破，她哑着嗓子叫道：
“咪咪”、“咪咪，你在哪里。”
昆华宗弟子众多，也有女弟子偶尔放些吃食在黎大出现的地方。
黎大自负自信自己是十分讨喜的，亦十分受黎岛的人们爱戴。
然而，几千年以来，寻到深山里的只有一个薛宝屏。
还是在这样风雨如晦的夜里。
黎大接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听到她模糊的声音，她哑着嗓子问道：
”姐姐，你有看到一只白猫吗？”
“她很神气，长得……”
“跟姐姐,有点像？”她头一歪，昏了过去。
后来黎大便常常出现在昆华宗。
薛万云此人醉心寻访海外仙山仙人，不拘小节，薛宝屏的性子又好，宗门的师兄弟姐妹们一来二去，便都聚到松鹤轩。
问功课时薛万云耐心解惑，不像昆华宗的师长那般严厉，他们胆子便大了起来，从偶尔的开小灶打牙祭变成时常来松鹤轩蹭饭吃。
薛宝屏央着师兄给黎大做了一个高高的椅子，与桌面齐平，师兄们便取笑她，“薛宝屏，这猫都被你惯成小祖宗了”，叫着叫着便成了习惯，新进门的小道士们也跟着喊黎大“小祖宗”。
黎岛成千只野猫，便只有一只白猫有名字。
去年春风吹雪化为溪水潺潺，黎大最讨厌的春期到了。
这次她并没有回到洞府清修，而是留在松鹤轩。
在黎大厌烦地第三十六次蹬开岛上想飞扑她的渣猫后，老头儿薛万云眯缝着眼，小眼睛亮晶晶看着她，
“妖修不易！你竟然能压抑住自己的天性，看来是我辈中人！ 极好极好。”
什么“妖修”、什么“我辈中人”、又什么“极好极好”，你这个牛鼻子老道不要这么擅长自说自话好不好？三言两语便将她由散仙降为妖修，连辈分都乱了。黎大腹诽道。
好在老头儿修仙不咋地，炼丹确实有一手，当下开始炮制各类丹药，混在鸡肉里给黎大吃，仔细端详她的反应，然后乐滋滋背着手又去丹房里鼓捣改进配方。
当然不忘喊薛宝屏根据他的吐纳口诀和修仙心得，打坐修道。
并且带上了黎大。盖因薛万云打心里认定她为同道中人，倘若勤修苦练，不日便能随他鸡犬升天。
那画面太美黎大不敢看。
小姑娘练着练着睡着了，小道童练着练着睡着了，而黎大，当然是一开始就睡着了。
昆华宗的师兄弟姐妹们每每见到此画面，便要笑得东倒西歪，惊得手里拎着的鸡鸭鹅开始垂死挣扎。
值得一提的是，老头儿炼丹小有成就，去年春天还没过完，就端出了两颗热腾腾黑乎乎的丹药，乐呵呵对着一只猫说明使用方法，
“吞服，化水口服亦可，为了防止你不喜欢这个味道，丫头已经给你化在海鲜粥里，你这猫鼻子，老灵的。”
黎大轻嗅一下，空气中清甜的独属于海鲜的味道，果然混着丝丝药味。
小丫头随即端着黎大专属的海碗，笑眯眯从厨房走出来，招呼道，“玉面狸，开饭啦！”
修道无趣，比起枯坐，薛宝屏更喜欢鼓捣一些吃食，除去刚入门的小道士，昆华宗人早已辟谷，炊烟袅袅的松鹤轩，是黎岛昆华宗难得一见的烟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