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9 章
夏天渐渐过去, 秋红已至。一家医馆在鬼市最繁华热闹的街头伫立,医馆门匾上用瘦金体龙飞凤舞地雕刻着“银杏斋”三个大字,门前金黄的银杏簌簌而落, 如同一场迷人眼的秋雨。
最近, “小神医”这个名号已经传遍了每个街坊, 据说有一红衣少年坐诊于银杏树下, 无论何种杂疑难症, 都能轻而易举地治好,即使是鬼修们生前所残留之苦。
不过,即使有一部分已经被治好的鬼欣喜若狂地到处宣传, 一开始依然有很多鬼修死活不信,其一, 鬼修不治病也不容易死, 其二, 可以治鬼,简直闻所未闻,又不是那个神秘莫测的鬼医, 其三, 修士一直最不喜鬼修, 活生生的人又凭什么救他们这些扰乱阴阳的已死之人?
况且,似乎还是个半生不熟的少年,能治得了什么呢?
然而,越来越多的鬼修横着进去,竖着出来,不仅身上的顽疾已解,出来后,更是神情恍惚, 嘴里喃喃着什么“我从此就是谢小神医的狗了”“谁要是敢对谢小神医不好,我杀他全家”“谢小神医长得真是……”“(倒吸凉气)(反复回味)(露出痴笑)”。
他们一个个面泛潮红,好似那不是什么正经医馆,而是布满了春色的桃园!
久而久之,无涧鬼域的众鬼常喜聚于银杏斋前,而鬼市中,另一个药馆便逐渐无人问津起来。
先前说了,治鬼并非不能,而是太难,太费劲,毕竟鬼修只要执念不消,便不会死,只需熬一熬便可,但是其间难免还是会疼,因此,此间特意设立一个药馆,里面都是可以帮助鬼修们抑制疼痛的药材。
只是虽能抑制,可副作用却不小,不仅会诞生成瘾性,而且无法彻底根治。不过,这到底也是财路的一种,如今,“银杏斋”的出现,可谓是平日惊雷,把经营这间药馆的药鬼轰得外嫩里焦,对银杏斋的那位少年嫉妒仇恨起来。
一日,两名打架重伤的鬼修被抬至银杏斋前,二人身上都是伤筋动骨的伤痕,一至银杏斋前,便苦苦地哀嚎起来,只是他虽然叫得凄惨,可眼神却闪烁着光,一副心怀鬼胎的模样。
正是那位药鬼。
药鬼嘴上喊着:“疼死我了,求小神医治我”,可心里却冷哼一声,不屑想道:我倒要看看,什么东西也敢来当神医了!
他这样想着,银杏斋门顿时大开,一个红衣少年出现在门前,心情很不好似地:“谁在我门前鬼喊鬼叫?轰出去。”
药鬼:“?”
不该是医者仁心吗???
他惊骇地瞪大眼睛,艰难地扭过头去,便看见红衣少年斜靠门框,他低着头,漫不经心地观察自己的手指,仿佛一只打量爪子是否长了的猫,一头墨发就那么随意地披散下来,垂至少年纤细的腰际,一身红衣在鬼域中,如同一簇无风而动的火。
他眉眼间尽是冷淡骄矜,脸颊被乌发红衣衬得比白玉还要完美无瑕,眉眼鼻唇无一不是最完美的比例,像是女娲在他身上极尽偏爱。一撩起眼皮,就露出眼角的那滴艳红的泪痣,像是有人在少年眼尾细细吮吻出来的一般。
药鬼看得一呆,一时间嘴里像是卡了一颗小石子,一时半会什么也说不出,直到身边有几位鬼修摁着拳头,向他们二人走来,才彻底慌了,“等等!对不起!我错了,您、您要什么我都给您,只要您能治疗我……”
那几位鬼修一开始便一直站在银杏树下,虎视眈眈每一个路过银杏斋的鬼,眉宇间尽是冷冽的杀气。
他们都是身负重伤,徘徊在无边无尽苦海处的罪人,直到遇见谢纾,解了他们身上那些顽疾旧症,才从疾病的痛苦中解脱出来,因此主动地守在银杏斋前,便是专门盯着是否有人胆敢上门找茬或者是谢小神医的狂热粉丝出现。
谢小神医是生人,身体孱弱,长得又那么好看,之前真的差一点被一名痴汉鬼修跟踪,只是被鬼医发现,毫不犹豫地把他扔进浮屠塔最底层,就差没把他剁碎喂狗。
他们正要准备把药鬼提起来扔出去时,谢纾却忽然开口道:“等等。”
少年声音清澈,泛着点冷意,与平常所见那种医者仁心的温和大夫截然不同,他瞥了倒地的鬼修一眼,柔软的手指往他们的伤口处一摁,两名鬼便当场鬼叫出来。
谢纾神色未变,折回屋内,又重新出来,只是这时,手上提出了两个药包,把药毫不客气地往那倒在地上的两名鬼修胸口上一丢,便道:“滚蛋。”
两个鬼差点被他砸得当场吐血。
脾气这么骄纵的医者平生还真是第一次见,药鬼忿忿地想,那群围在医馆前转的都是什么?蠢货吗?
……可长得这么好看的医者,也是第一次见。
他带着那包药回自己的药馆,本来想直接丢进垃圾之中,可是丢之前,眼前突兀地浮现少年的眉眼,和眼角那一滴艳红的泪痣,手又诡异地停下,最后等他回过神来,已经把药熬好吞下去了。
药鬼脸色一变,愤愤道:“定是那劳什子小神医在我身上下药……我说怎么那么多鬼修都围着他转?鬼修可大都性情残忍,对生人更是恨不得拆分入腹,五马分尸,原来是用了媚药,让他们都活生生地成为他的狗,真是下……”
他话没来得及说完,脸色忽然绿了,摸了摸全身上下,看见自己真的止血了的伤口,难以置信地睁大了双眼。
……
谢纾回到银杏斋的库房内,他一打开,便看见里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长明灯,只是此刻,房间显得过于逼仄,很明显是要塞不下来。
谢纾捏着鼻子,嫌弃地踢了踢一盏,匪夷所思地想:“我要这些干嘛呢?”
“是是。”
身后有人叫他,谢纾刚刚有些冰冷的神色瞬间春雪消融,眼尾一弯,笑起来,“师父!”
他扑过去,白发的老人便接住他,鬼医接住他,又是宠溺又是心疼道:“祖宗,悠着点。”
谢纾却不管,他笑嘻嘻道:“师父今日怎么来了?”
“怎么,你不欢迎?”
“怎么可能!”谢纾顿时委屈地叫了起来,“师父你怎么能污蔑我?”
鬼医:“师父怎么舍得污蔑你。有好好吃饭吗?身体没有不舒服吧?有没有出现不正常的脏东西?”
谢纾:“当然没有!不过,今天有人来找茬,我一眼就看出是那个药鬼了,直接把他狠狠揍了一顿,轰了出去。”
他没有全然说实话,在他的记忆中,他自小与师父生活在一起,还有个弟弟一般的侍从,两个人对他很好,甚至……有点保护欲过度。
之前有人偷偷尾随他被发现时,小黑差点当场把那个人碎成片,鬼医则摘下了慈爱的面具,直接把那个痴汉扔进了最恐怕最狰狞的地狱中,把谢纾吓了一大跳。
鬼医闻言果然脸色一沉,谢纾赶忙拍了拍他的脸,若是让旁人知道蓬莱老祖被人这样随意拍脸,下巴都能惊掉,可鬼医被少年触碰,不仅没有反感,反而眉宇间浮现一抹忧愁。
他把谢纾翻来覆去仔细查看,发现少年被养得容光焕发,皮肤如羊脂玉般白嫩,似乎一掐便能掐出水来,脸颊处更是有肉长出来,一双眼睛明亮如星,如同泡在水中的黑曜石。
无忧无虑,肆意快活。
鬼医顿了顿,他眸光一闪,最后只是叹气道:“听说人间要立你的庙……”
谢纾差点一口水喷出来:“什么?立什么?”
“庙。”鬼医掩盖一部分的事实,“你从前同我去人间历练,救了不少人,他们很感谢你……”
“不行,不许!绝对不许!”谢纾大叫起来,鬼医以为他是心疼百姓的钱,安抚道:“你不用担心钱的事,是几个宗门和世家牵的头……”
谢纾大逆不道:“那些佛像雕刻出来,都能把我丑死,谁知道他们会雕出来个什么东西,毁我声誉,不许。”
他骨子里还秉持着爱美好面子的性子,人间有不少庙,可是确实如他所说,容易走形,好好的一张脸能凭空化作妖魔鬼怪,谢纾一想到自己的脸也变成那样,便一阵恶寒,臭脾气道:“让他们别做多余的事,我说不许就不许。”
鬼医哭笑不得:“好,乖徒,都听你的。”
谢纾与鬼医亲昵地聊了会天,大体都是吃了些什么,还有什么想吃的,有没有累到等琐碎的问题,直到谢纾嫌弃鬼医像“比老妈子还要啰嗦”时,鬼医才往少年头上轻拍一下,“去休息吧。”
谢纾走后,小黑出现在鬼医身后,鬼医脸上的笑容缓慢消失,“他最近过得如何?”
“按时吃饭,按时睡觉。”小黑眉眼冷冽,还有几分少年气,他说话越来越流畅,已经不再口吃,“之前有试过熬夜救治几个鬼修,差点晕倒,被我强制带走了。”
鬼医脸色一冷。
小黑继续道:“那些鬼修被吓坏了,从此往后,每天都会自行控制需要谢哥治疗的数量,不许插队,就算痛死也不敢给谢哥添麻烦。有一个鬼修试图提前哪怕一天,都被其余数个鬼修拖下去揍了一顿。”
鬼医脸色这才缓和下来,冷哼一声:“活该,想找死。”
小黑点点头,十分赞同。
“那那些礼物怎么办?烧了?”
鬼医继续问道。
自从谢纾的名声传开后,无数鬼前仆后继地想要见他一面,每天都有无数的礼物争先恐后地涌向神鬼殿,差点把谢纾砸蒙了。
小黑:“谢哥的意思是把它们都退还,如今神鬼殿不差钱,也不差稀奇的东西,谢哥觉得那些礼物有些碍眼,嫌烦。”
收到礼物本该是件很开心的事情,毕竟这算是一种爱意的载体,可少年就如恃宠而骄似的,根本不缺礼物,也根本不缺爱,所以对这些礼物嗤之以鼻,不屑一顾,就差没一把火把它们都烧了。
鬼医深以为然,偏心至极:“什么狗屁玩意也胆敢来送东西了。”
小黑也点头,他想起什么:“最近鬼域没有出现不稳定的情况吗?”
二人分工明确,如今,鬼医负责监督无涧鬼域的情况,而小黑负责守护谢纾的安全。鬼医摇了摇头,说:“本来我以为无涧鬼域在他……在鬼王消失后,会大乱。”
他提到“鬼王”两个字时,眼神顿时变得极其复杂,最后道:“可不知是不是我那乖徒儿太受欢迎……无涧鬼域里的鬼修门一个个都夹着尾巴,温顺得仿佛掉了包,喏——他屋门前守的那几个大块头就是鬼域里的几个‘小将军’,之前的头号不安定分子,现在就差没成他的看门犬了。”
鬼修们性情暴戾,除了生前惨死以外的因素,还有便是容易被生前的病痛伤口折磨,易怒易躁,可少年一出现,便奇异地安抚了他们的伤口,简直如神明下凡般治愈了他们的顽疾,鬼修们一个个瞬间折服在少年脚下。
他们只想着小心翼翼地呵护这个救他们于苦海的少年,唯恐他不开心,嫌他们太粗鲁或者太丑,一个个都夹着尾巴做人,从雄狮野虎夹成了猫,就怕少年不理他们,不给他们治疗。
一开始只是感激居多,可日子久了,已经发展到,谢纾一接近他们,他们就激动不已,浑身战栗,若是谢纾因为治疗触碰到他们,他们能当场激动得昏过去,死而无憾。
……比佛教的转生超度咒都还管用!
如今的谢纾,真真正正过上了无忧无虑,众星捧月的日子,无涧鬼域的鬼修们对他趋之若鹜,他有着用不完的钱,无数的爱意包围着他,他也不怎么放在心上,累了就不出诊,泡在神鬼殿的花庭中睡觉,偶尔还会出现在鬼市的赌坊上。
每次他出现在赌坊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小黑便无奈地在旁边等,他不会阻止谢纾,几乎是无条件宠爱了,总之,不缺钱,也不缺时间,有他在,赌坊里那些觊觎谢纾的妖魔鬼怪也不敢出手。
可谢纾却问:“你不阻止我?”
小黑愣了愣,“只要谢哥你开心……”
他有些手足无措,谢纾却忽然一扔骰盅,厌厌道:“没劲。”
他变脸速度奇快,却也没人怨恨他,赌桌上的众鬼只是诚惶诚恐自己哪里惹谢纾不开心了。谢纾撇撇嘴说:“抱我回去睡觉。”
他伸出手,可是小黑要弯下腰背少年时,少年突然说:“算了。”
他不让小黑背自己,小黑落在他身后,眼眸暗了一暗,可最终什么话也没说,低着头追上去,在少年头上撑伞,怕他被门外的细雨淋到。
谢纾偶尔会微微失神地坐在窗前发呆,总觉得空气中,似乎缺少了什么气味。
是一个他很熟悉的气味。
他想不起来,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鬼医说他之前磕过脑袋,所以脑子不太好,很多记忆不要强行去想起来,就这样生活下去就好。
他现在的生活是多少人都羡慕不来的完满。
他一烦躁时,就会从怀里掏出一枚白海螺。那白海螺质地冰凉,像是一个小小的白色号角,被他用红绳穿在角上,挂在身前。
他把耳朵蹭到海螺旁边,听到里面传来熟悉的“咚咚”声,呼吸才慢慢平稳下来,好似悬崖一脚踏空的人踩在了实地上。
直到有一天,谢纾收拾房间时,忽然从衣柜的最角落中,翻出一件旧衣服。
——那是一件白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