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满江红·卤煮火烧
按照乌云龙的主意,晚餐的餐桌就是天井假山水池的水泥边台,池边放了五把黑色折叠椅。黎歌坐在中间,左手是珍珠,背对着食堂的门。张自然在帮厨,乌云龙跑堂。黎歌看着眼前的假山、流水,珍珠看着池里的荷花、锦鲤,手里剥着大蒜瓣,剥好放入白瓷蒜臼中。
“茶来喽——”
乌云龙端着搪瓷白圆盘,上面放着白瓷茶壶和五只白瓷茶杯。他微笑着给黎歌和珍珠斟上茶。一会儿,他又微笑着端来五个白瓷小碟,碟里是拍黄瓜,分放在台面上,筷子整齐地架在碟边。
黎歌已经闻到从身后飘来的卤煮香味儿,从椅子下面拿出一瓶53度蓝瓶二锅头,说道:
“乌云龙,倒酒。”
乌云龙从食堂快步出来,双手捧着一摞五只玻璃杯。
他打开酒瓶盖儿,小心翼翼地给黎歌斟满一杯。
酒是一斤半,杯是二两五。
“给我也倒一杯。”珍珠突然说。
“你……”乌云龙迟疑了。
“咱俩喝北冰洋。”彩霞听见从食堂走出来。
“彩霞姐,我今天想喝酒。”还跟乌云龙说,“倒满。”
“卤煮来喽——”这是张自然的声音。
张自然、乌云龙各端一碗卤煮从食堂走出来,张自然的那碗放在黎歌面前,乌云龙的端给了珍珠。
两人回去又各端一碗出来,乌云龙坐在黎歌旁边,张自然坐在乌云龙旁边,怕他再耍酒疯。彩霞一手端着一碗卤煮,另一手攥着两瓶北冰洋汽水,坐在珍珠旁边,打开北冰洋瓶盖,一瓶放在珍珠面前。
热腾腾的卤煮火烧冒着特有的香气扑鼻而来,碧绿的香菜下面是卤黄色的肥肠段,里面还留着些许嫩白的肠油。红中泛白的肺头片和金黄的三角形炸豆腐片簇拥着,旁边还有两片红白相间的五花肉。香菜的下面浇着酱豆腐汁、韭菜花和辣椒油、蒜泥,最下面是看不见的四方形面饼块儿,浓郁的汤汁是卤煮火烧的灵魂。汤离碗边还有五毫米,靠碗边放着闪着金属光泽的长柄不锈钢汤匙。
“太香啦!还等什么?吃吧!”黎歌咽着口水说,“你俩的酒也倒上,边吃边喝。”
大家立马开动起来,谁都顾不上说话,只听见吃喝的声音。
黎歌先夹了片肺头美美地咀嚼着,又夹了块肥肠咀嚼着,左手端起酒杯闷了一口,右手捏着闪亮的汤匙撇着喝了两口汤,越吃越美,越喝越美,就是炸豆腐一块没动。因为她看见珍珠只吃炸豆腐和面饼,肥肠和肺头一块没动,酒已喝了半杯。
乌云龙吧唧着嘴吃得像狼吞虎咽,右手拿筷子,左手拿酒杯,一口卤煮一口酒,最后把碗端起来一口气喝下碗里的汤,又把杯中酒一仰脖一饮而尽。然后端着碗走进食堂又盛了一碗出来,全是肥肠和肺头,连炸豆腐都没有。
他看了一眼黎歌面前的酒瓶,不好意思了,端着酒杯愣在那里。
黎歌看见了,笑着说:
“还有你一杯,倒吧。”
“谢谢。”
“吃慢点儿,像三天没吃饭似的。”黎歌说。
“吃是吃了,就是火车上的盒饭太难吃啦,还贵。”乌云龙边倒酒边说。
黎歌想,能知道“谢谢”,还能知道火车盒饭不好吃的人,能是疯子吗?
“黎工,我不吃肥肠和肺头,给您吃吧。”珍珠说,“我爱吃炸豆腐。您不吃,给我。”
“我的炸豆腐给你留着呢。”黎歌说。
珍珠吃着炸豆腐笑了。
黎歌吃了口肥肠和肺头,然后把酒一口闷,笑着说:
“乌云龙倒酒!张自然也倒上,咱俩平分。”
彩霞打了个饱嗝,准确说应是北冰洋的汽水嗝,吃了口拍黄瓜,站起来说:
“乌博士,我请教你个问题。”
“请讲。”乌云龙最喜欢有人向他请教问题了,高兴地说。
“你在这儿演讲的时候,”彩霞指着面前的水泥台说,“你说你爱什么什么尼娅,她是你什么人?”
“这个女人叫杜尔奇尼娅,她是堂吉诃德的梦中情人。”
“堂吉诃德是谁?”
“堂吉诃德是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的小说《堂吉诃德》里的主人公。堂吉诃德是我的偶像,我无限崇拜他。”
“那你怎么连你无限崇拜的偶像的情人也爱呢?”彩霞问。
“我爱的是杜尼娅,不是杜尔奇尼娅。你听错了。”
“杜尼娅又是谁呢?”
“杜尼娅是我的梦中情人,不,是真实的情人,不,是我的未婚妻。”
“你什么时候又蹦出个未婚妻来呀?”珍珠不相信地笑着说,“这位杜尼娅在哪儿?”
“在归龙观医院。”
“是你的病友吧?”彩霞说。
“不是病友,是我的主治医师。”
“你还敢跟你的主治医师搞对象?”珍珠说,“你胆子也忒大了吧。”
“她非要追我,我能怎么办?”他两手一摊,无奈地说。
“你跟我做心理咨询的时候,我问你有女朋友了吗?你还记得你是怎么回答的吗?”
“我说的是没有。”
“你为什么骗人?”
“我是怕组织去调查。”
“为什么怕组织调查?”
“这是我和杜尼娅的隐私!”他面有愠色,“组织管得着吗?”
“你有《堂吉诃德》这本书吗?”彩霞想缓和下气氛。
“当然有。”乌云龙说。
“我想看看。”
“太好了!”他高兴起来,“堂吉诃德又多了一个粉丝。”
“咱们换个话题吧。”珍珠说,“彩霞从昨天就开始准备这碗卤煮,柔韧的肥肠、软烂的肺头、筋道的面饼、香浓的汤汁,我们已经收入囊中,香在舌尖,暖在心头。”又说,“我提议,咱们每人说一句话来表达对卤煮的热爱,好吗?”
话音刚落,乌云龙就噌地站起来,“我先说,”他喝了口酒,“我爱卤煮就像爱杜尼娅一样。”他仿佛是在朗诵诗,最后还把手伸向楼门,那是归龙观精神病医院的方向。
张自然站起来,先用力把乌云龙摁坐在椅子上,怕他再蹿上水泥台。他也喝口酒,红着脸说:“我爱卤煮就像爱彩霞一样。”他把手伸向天边。
彩霞站起来,喝口酒,笑着说:“我爱卤煮就像爱……读书一样。”
珍珠拿过酒杯跟黎歌的酒杯碰了一下,然后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大声说:
“我爱卤煮就像爱……黎工一样。”
“你喝多了。”黎歌说。
黎歌先吃口拍黄瓜,站起来把酒一口闷,笑着说:“我爱卤煮就像爱……‘四个二’一样。”
“就您说得不好,‘四个二’有什么可爱的?罚您重新说,刚才说的不算。”珍珠红着脸不高兴地说。
黎歌真是吃美了,喝美了,高兴地说:
“乌云龙,倒酒。”
“酒没啦。”
“我的‘天堂’的沙发后边还有一瓶,快去拿来。”黎歌跟乌云龙说,把手伸向104室。
乌云龙噌地站起来,转身撒腿就跑。
“乌云龙站住,黎工再喝就醉了。”珍珠赶紧说。
珍珠说着倒了杯茶端给黎歌。黎歌喝口茶,从裤兜里拿出手机,点开“备忘录”,笑着说:
“我不说一句话的了,我献给大家一首词,《满江红·卤煮火烧》。这还是我四十岁时写的,是我参加5418歌咏诗歌比赛的作品,差点儿得奖。吴厂长说,没突出无产阶级政治,不行。”
珍珠着急了,“您就快朗诵吧——”
黎歌又喝口茶,然后用磁性浑厚的声音阴阳顿挫地朗读起来:
一口大锅,容凡间四荤六素。
烹卤煮,咕嘟天下,天下咕嘟。
肺腑之言昭日月,心心相印读诗书。
断肝肠,火烧不了情,得汉楚。
浇老汤,添蒜汁,韭菜花,加腐乳。
香菜叶,碧绿撒江湖。
浓妆艳抹出阁去,香飘四溢献司徒。
辣椒油,少许凭人意,赛京都。
“好一个‘咕嘟天下,天下咕嘟’!”乌云龙赞叹道:“新意质朴,古韵盎然,大气磅礴,不可多得之佳作也。佩服。”又说,“这只有博士才能懂。”
黎歌朗读完坐回椅子上,手摸着脑门自言自语:“我困了。我明天还要起早回家呢。”
乌云龙说:“彩霞,锅里的剩汤别倒了,留着我明天早餐吃。”又说,“吃完就走,去看我的杜尼娅!”
“后天周日是母亲节。”珍珠说,“彩霞,提前祝你节日快乐!”
彩霞会意地笑了,她知道珍珠每到周日都会去宣武门教堂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