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忆往昔
达彦见她识得此物,猜想多半是安国公小娘子所赠,便道:“这是景元兄遗物,是你家小娘子所赠?”
那同心结正是令妍学了好久才打给景元的,她眼泪夺眶而出,随即又快速抹干,不屑一笑,“不,颖王殿下不会死。定是东胡叛贼偷了他的东西,编出谎言,欺骗世人。”
达彦何尝相信他的挚友已死呢,可遗物是庆成王给他的,让他不由不信。“庆成王给我的,他亲口告知我景元的……死讯。”
令妍若遭雷击,她极力想在脑中回忆起景元哥哥的音容笑貌,可就是没法拼出他一张完整的脸。
母亲常说景元长得像他母亲。景元的母亲和令妍的母亲是两姨姊妹。姨母很早去世了,当时景元只有两三岁,令妍还未出生。她无法透过姨母的脸看见景元的脸。
令妍记得第一次见景元哥哥的光景:
当时的颖王殿下,就是景元哥哥的父王,病的很重。圣上心疼颖王,爱屋及乌到景元身上。他召集皇亲国戚、京中勋贵到颖王府为景元庆生。
景元神情低落,躲在父亲病榻上,谁哄都不出来。
令妍的二哥淘气,在王府内乱钻。母亲怕他闯祸,指点令妍悄悄将他带回宴上。令妍未找到淘气的二哥,却碰见了偷偷哭泣的景元。
景元对着一棵花瓣簌簌飘落的大树哀哭,“侍女们说你是母亲生前最喜欢的树,请你告诉我,父王快要死了,为何这些人还要跑来府上搅扰我们?我痛不欲生,有什么好庆贺的?”
令妍刚想悄悄退走,一转身撞在另一棵树干上,疼的她眼泪直下。
景元听到有人,转过脸来,眼神像头受伤又愤怒的小兽,“这是王府禁地,谁让你进来的?”
令妍吓哭了,跪在地上,“我不知道这是王府禁地,我马上出去。”
“滚!”景元稚嫩的吼叫听着让人心疼。
令妍折返身子,柔声安慰道:“母亲说圣上想让你开心。你开心了,颖王殿下便会开心,他开心了,病就好了。”
“父王的病真能好起来吗?”景元眼中满是哀求,他渴望令妍信誓旦旦告诉他,父王定能好起来。
“母亲说孩子是父母的心肝,嗣王便是颖王殿下的心肝。心肝好了,人焉有不好的?”
不知是颖王命不该绝,还是承了令妍吉言,景元生辰过后,颖王的病果有起色,甚至能骑马入宫给圣上请安。
景元哥哥小脸上的愁云惨雾消逝,人渐渐变得开朗了。
父亲和颖王是多年故交,母亲是景元姨母,因此,在京中那些年,他二人总在一起玩。
景元哥哥在大内摘了很多奇花异卉送她,她也常拿三位哥哥珍藏的“宝物”回赠他。
无忧无虑的日子过了不知多久,突然有段时间,景元哥哥不再到府中找她玩,令妍还失落了好久。
有天夜里,她早已熟睡,却被父亲母亲唤起。母亲双目通红,显是才哭过。
令妍惊恐地问父亲母亲发生了何事。母亲叮嘱她要听宫中嬷嬷的话,便将她交给几个穿宫装的女官。
女官一言不发,替她穿好赶做的朱服,戴上冠饰,扶她上了轿辇,离了国公府。
下轿后,令妍看周围景致,才知是来了颖王府。她心中不再害怕,跟着嬷嬷进了颖王寝殿。
寝殿内或跪或站着好多人。
卧榻上,颖王殿下面色灰败,双目紧闭;卧榻前,一个威势赫赫的男人正在低声叱骂太医。景元哥哥跪在榻前,紧紧握着颖王枯槁的右手。
女官上前禀告:“圣上,嗣颖王妃接来了。”
原来眼前这个男人便是当今圣上。令妍跪地行礼。
圣上五十多岁,丝毫不见老态。命身边宫人扶起令妍。
圣上说了声:“好孩子,难为你了。”带她到了颖王榻前,“祎儿,勉强睁开眼,看看你的儿媳吧!”
令妍就这样成了嗣颖王妃。
颖王缓缓睁开凹陷的双眼,对着令妍笑了笑。令妍乖巧地跪在景元哥哥身边,握上颖王右手。
颖王僵直的手握了握两个孩子的手,无力松开了。
圣上叹了口气,让宫人和内侍将年幼的令妍和景元带到西阁。不一会儿,寝殿哭声大作。
景元抱着令妍悲戚道:“父王薨逝,以后,我就是孤儿了。”两人抱头痛哭。
然后就是满目的白,很多时候,她陪景元哥哥跪在地上,具体干了什么,她不记得了。
太子是颖王同母胞兄,颖王死后,他照管景元如同亲子。景元食宿东宫,令妍进不去。圣上安排他跟着堂兄庆成郡王学习课业,景元出不来。
又过了一年,西藩寇边,安国公奉命出镇陨西。
景元哥哥从宫中跑出来为她饯行,还送了她一支亲手打磨的玉钗。她本想戴上给景元哥哥看的,可为救贺正字的女儿,她舍弃那只钗,任它碎裂荒野。
去了陨西后,他二人频频书来信往,可再未见过。少年温煦和暖的笑容连同笑脸,如水中波纹,消散在令妍脑海中。
十二三岁时,令妍突然诗兴大发,写下几首歪诗。哥哥弟弟都懒于同她唱和,她便寄给景元哥哥。不管多忙,景元哥哥都会酬和。
父亲从西京回来告诉她,景元哥哥雅好金石古籍。令妍便着意搜寻,每每得了珍品,都转托进京驿马带给他。景元哥哥总托人带信对她的慧眼识珠大加赞赏。
从小父母告诉她,她是皇上指婚的颖王妃。哥哥弟弟吵不过她时,总拿景元哥哥取笑她。
这么多年,她的人生仅有一个归宿——颖王妃。如今景元哥哥惨死,她该怎么办?
从午后到黄昏,令妍坐在后园井边,不吃不喝。对达彦不闻不问。
达彦隐隐觉得令妍对景元的感情不只主仆那般简单:她是替自家小娘子痛失良人悲伤,还是一个心有所图的媵妾因死了佳婿伤心?
他要了三次水,她置若罔闻。
达彦只得迈着虚浮的脚步,走到井边汲水。
令妍如梦初醒,抹干眼泪,起身刚说了声“我来,”便冷汗直下,昏倒在地。
她感觉脑袋晕晕乎乎,四肢虚软,浑身提不起一点力气。眼中蒙着一层云雾。然后,唇舌间弥漫着一股血腥气,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正在顺着喉间滑下,空空的肠胃竟有些熨帖。
云雾散去,令妍缓缓睁开双眼,看清了达彦苍白虚弱的脸,他唇间一片血污。
令妍目光落在自己的前襟上,那里也是一片血污。
“你要吃了我吗?”令妍木木问倚着的达彦。
尽管虚弱,达彦还是笑了,“我吃了那匹马,再吃你!”
令妍才注意到他们同乘过的马匹左前腿上方出血了,拿一块破布包扎过。
“你给我喝了什么?”
“马血。”
令妍翻身干呕起来,可什么都吐不出来。
达彦推开她,踉跄走开了。“你们南人不是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敢损伤吗?’你为何这般作贱身体?”
令妍猛然想到远在陨西的父母。即便她不再是景元的妻子,她还是父母的女儿呀!只要回到陨西,父母会替她安排好以后的生活。
可景元哥哥……
不,她不能再想景元哥哥了。
父亲那么睿智,他知道该怎么办。
“对,快回陨西。”她低声自说自话。
秋夜寒凉,两人不敢生火,背靠背睡在马厩的干草上。
达彦发热畏冷,想靠近令妍,却极力克制自己。令妍睡中贪求他身上的温暖,竭力靠近。
听到她梦呓中夹杂的抽泣,达彦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翻过身,吻上令妍润湿的双睫,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第二日清晨,达彦依旧昏沉。他接好马血,推醒了令妍。
“快喝,今日我们必须离开这里,继续北上。”
令妍接过破碗,闻了一下,便干呕不止,“我就是饿死,也不喝这种东西。拿开。”她将碗推还给达彦。
“我有一百种办法喂你喝进去,自己来,还是让我动手?”达彦不容抗拒。
令妍起身欲逃,达彦揽过她,禁锢在怀中,喝了一口马血,唇覆在她唇上。
令妍大叫,“我自己喝。”
达彦甩开她,盯着令妍喝下半碗马血。
令妍刚将碗摔还给他,便蹲在墙角,将喝进去的马血悉数吐了出来。拿起破碗漱口后,饱饮了两碗水。
达彦朝那匹马走去,突然他伏在地上,耳朵紧贴地面。“有人来了,快躲起来!”
“什么?”她到底做了什么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