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去而复返
令妍来到老人身边,心中一惊。
“我……有事……单独说与……小娘子。”老人出气多,进气少。
府兵和丁壮放下火把,自觉退开。
白天挥鞭打人的内侍,听到府兵要找他报仇,混在流民百姓中,东躲西藏。此时正伏在矮树丛中,看见老人,心中也是大惊。
令妍低声问道:“掌印大人,听闻您随圣上南狩,为何在此?”
原来这老人是最受圣上信任的掌印内侍。令妍初到京城,他奉旨赏下好多珍玩。
老人强忍痛楚,低缓说道:“越王作逆,要……篡位自立。他将圣上……囚禁,逼圣上……传位于他。还同东胡……叛军勾结,要划江……而治,偏安江南。”
老人死死握着令妍左手。令妍疼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大人要我做什么?”
“圣上口谕。”行将死去,老人依旧守着礼制。
令妍无奈,跪下叩头。
老人才说道:“敕令太子,收复两京,剿灭东胡叛贼,讨伐逆贼越王。”
掌印大人强作流畅宣读完口谕,耗尽了最后一点精力。他不行了。
“掌印大人要我做什么?”令妍问。
“越王……派人……追杀,我将……血诏放在……”
老人拉着令妍衣袖,令妍只好将耳朵贴在他唇间。
“记……住了?”老人问。
令妍点点头。
“大隆……中兴,靠你了……”
头上的火炬燃尽,老人死了。
栈道所经之地,石多土薄。府兵和壮丁砍下几棵细树,将掌印裹进去,树皮勒紧,滑下山间。
令妍躺在安车上,心绪烦闷。
她恨掌印监,更恨那个小伙子。
要不是他多管闲事,掌印监早安静死在马背上了。
掌印监不说那些“废话”圣谕,不告知血诏所在,不扣下一顶中兴大隆的高帽子来,她便可以兴高采烈、心无旁骛回陨西了。
太子北归,定想有一番大作为,收复两京,杀退东胡叛军,自是不令而行。
鏖战北方时,一转头,弟弟在南方拉着父皇的大旗自立了,不用别人叮嘱,太子自会南下讨逆。
她不过是乱世中一个微弱女子,为救一些不相干的人,她已将嫁妆悉数送人。她为大隆朝治下的百姓尽过力,即使现在回陨西,又有何可内疚的?
天家废立,王朝兴亡,解民倒悬,救民水火,那是男人们的事,与她何干?
景元哥哥在的话,定会让她回陨西,不让她涉险。
令妍想到这,拍了拍睡在身畔的贺正字女儿,心安理得入睡了。
梦境中,她一个人孤独跑着。
追赶她的人,眼窝空洞,举着森白的手指,指着令妍。喉间发不出声响,因为他们是一具具白骨。
太子名不正,言不顺,招募不到兵马,惨死叛军之手。
越王谋逆篡位,诱骗世家南渡。中原大好山河,沦于胡贼之手,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景元哥哥浑身是血,躺在死人堆中看着她,眼神凄然:你是天家妇,怎可放任祖宗基业沦于敌手?
令妍惊坐起来。
小狗抬起头,轻轻舔了舔她的手。
盈菊摸黑将被子裹在令妍肩头。
“什么时辰了?”令妍问。
盈菊掀开车帘,向外望了望,“看月色,寅初吧。时候还早,小娘子再睡会儿。”
夏夜寂寂,不知什么小虫在鸣叫。
令妍起身要下车,宜笑忙给她搭上披风。
纵然鼓起勇气折返,她如何穿过叛军营地,找到那座野店?即便找到野店,水井、柳树、山石,怎么找到血诏?
天幸找到这两样东西,又如何送到太子手中?
带多少人合适?人少,遇到叛军怎么办?带二三十人去,容易被发现,遇到叛军,只是更多人丧命。
更要命的是,万一她不幸沦入敌手,被人所知……她有何面目再做天家新妇?安国公府声名何在?
令妍望着黑黢黢的山谷,一筹莫展。
小狗跳下车,身上铃铛叮当作响。它跑到令妍身侧,蹲着看她。令妍摸摸它的头。
突然小狗向着一丛矮树吠叫起来,箭似的蹿到树丛中,不见了。
树丛中人惊吓欲死。小狗却嗅着他的味道,摇了摇尾巴。令妍正待叫人,小狗已跑回她身边。
见是虚惊一场,令妍满腹心事返回车前,布置起来。
一个时辰后,二十一个穿平民服饰的人,趁着夜色,走向逢留山口。
藏身矮树丛的内侍,颤巍巍站起身来,左右张望。
他原想混在流民中去陨西,可害怕遇到被他鞭打过的府兵。晚上还好,白天定会被人认出来。到时候饱受羞辱事小,说不好还会暴尸半路……
掌印监临死时提到了太子殿下,安国公府便派人折返,他们定是寻太子去了。自己只要跟在他们身后,不愁找不到太子殿下。
他本就是东宫内侍,太子殿下正在用人之际,此时前去投奔,性命可保不说,日后还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拿定主意,内侍悄悄跟在一行人身后。
刚听得安车上一声“小狗,回来!”,小狗便已蹿到内侍身边了。
小狗跟赵良娣时,内侍经常帮它梳洗,喂它,抱它。它喜欢他。
内侍轻声撵它走,它以为内侍陪它玩,兴奋地叫了起来。
宜笑跳下车,循声朝内侍这边走来。
内侍无奈,折下一截树枝,抱起小狗,卡进铃铛中。掏出帕子,绑在小狗嘴上,不让它发出声音。
他走了几步,又返回来,抱起小狗。万一被前面的人发现,他就说追小狗来着,想也没人怀疑。
拂晓时分,内侍跟着令妍一行人下了一道陡坡。这和他们来时走的路不一样。
令妍压低声音吩咐道:“府兵今早便会焚毁山口栈道。这是逃荒的里正为我们画的小径,离野店近。
你们中,一个人陪我去取东西,剩下十九人在山口等着,带着干粮,找找水源,打打野味。
顺利的话,我们明早便能赶回。如果明早不回来,你们原地待命,等候十天。
十天后,我二人还未回来,你们走猎户小径回陨西。”
众人说好。
一个府中亲兵主动要求和令妍同去。他二人拉着藤蔓,慢慢往山下走。
其他人散开,找水源和吃食。
内侍将小狗背在背上,连滚带爬,追踪而去。
乱世中,十村九荒,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
令妍和亲兵拿着里正画的草图,七拐八拐,穿过一片树林,过了一条河,又穿过一片密林,终于看见掌印监说的那家野店。
黄土夯成的矮墙塌了,门和窗被烧掉了,外墙上到处是火熏出的黑乎乎的痕迹。
令妍一眼就看见院中那口枯井。井东一百步,果然有一棵腰粗的大柳树。
“到井中看看。”
亲兵下了井口,令妍四下张望。
此时,密林东头转出三个图骑人。
一个人用图骑话抱怨:“田舍汉们太狡猾了,以前听见马蹄声才躲,现在我们不骑马进村,他们也能早早躲起来了。”
另一人附和:“是呀,连只羊都抢不到了,鸡也没有。”
第三个人翻完一床破棉絮,丢在地上,正要骂人,突然看见前面菜畦上趴着一人,背上鼓鼓囊囊。
他悄悄推了下两个伙伴,指了指那人。
“那家伙身上有东西,跟着他,说不定能找到女人和小孩。你去通知蟾头达干。千万不要让达彦特勤知道,他和我们獐奚部不是一条心。”
井底亲兵压低声音喊道:“娘子,是有一具宫装女尸。”
地方对了。
令妍说:“你上来吧!”
就在此时,一队图骑人推着一个人闯进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