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毁家纾国难
拉车的马，瘦骨嶙峋，身上肋骨条条。若不是有一张张斑秃的马皮遮盖，这边可以望到那边。
赶车人也没好到哪去，灰头土脸，七伤八残。
一个将官模样的人，蓬头垢面，唇色苍白。见众人护卫在令妍身边，想她定是个贵眷，走近前来。
“请问哪位是安国公府管事？”
这是贺大人和令妍约好的见面问候，只是来人不是贺大人。
“我便是。”
见他面色灰败，令妍让左右给他端碗水来。
那人不行礼，咕咚咕咚一口喝尽，走到一口箱前打开。
“这是皇上离京后，贺大人和诸位太学生整理、手录的藏书名目，其他箱中是国子监印版以及收藏的孤本，贺大人托我务必亲手交给皇上……
南去的桥焚了，船没了，路断了，绕了一大圈，不知该给谁。
贺大人托人嘱咐我运到逢留山口，我完成了使命。”
说罢跪在地上不起来。
亲卫上前扶他时，已然气绝。
另一个脸色土黄的文官上前，“东都陷落后，叛军放火烧了国子监馆阁，阁中存放的经史子集付之一炬。
西京尹大人封存府库，飞马将钥匙献给了东都叛军。
我父亲和多名太学生冒死誊写了总目，转运出印版和孤本，请陨西都护府管事将这些书册交给安国公，转交皇上。”
“你是贺正字，令尊贺大人呢？”
“被尹大人杀了，同死的还有二十七名太学生。”
令妍双眼朦胧，“你护送这些书册，和我同回陨西吧！”
这时，不知哪里有个女童喊了声“阿爹”。
贺正字回目四顾，“是小女，是小女呀！贺家毁家纾国难，小女是我家最后一点骨血，求管事找到小女，为奴为婢，养她长大！”
说罢，潸然泪下。闻者无不落泪。
令妍抹掉脸上泪水，“我替你找回女儿，你自己将她养大！”
贺正字摇摇头，掀开衣襟，一把短刀插在他腹中，刀柄没入血肉里。
贺正字死了，一个刚进士及第的饱学之士死了。令妍只知道他是九品正字，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
令妍招手叫来亲卫，耳语道：“将我的嫁妆悉数拉来，换几辆结实的大车将总目和孤本装上，尽快过栈道，驰回陨西交给我父亲。书在人在，书亡人亡。”
亲卫不敢违拗，指挥一部分府兵搬走书箱。
图骑骑兵不知用图骑语说着什么，几个人就要跃马冲过来。
达彦用马鞭狠抽了一个骑兵一鞭。用汉话对胡人说道：“告诉獐奚部的蠢货，箱子中不是什么金银珠宝，只是书，一箱箱书。”
胡人向几个骑兵高声解释着。
达彦转向令妍问道：“债务久拖，自会长脚。小娘子想好了吗，我们要拿回属于我们的东西。”
“三万匹马的钱安国公府出。不过有个前提，这里所有的人，包括被你们俘获的，都要放他们自由。拿到财物，你们马上离开。”
听到这话，盈菊顾不得害怕，冲出来说道：“娘子……管事，哪有财物给这些蛮夷？”
“将那些嫁妆拉回来。”
达彦一惊，问道：“府中之事，你做得了主吗？”
令妍拂下暗暗拉她的盈菊的手，“做得了。绸缎大概八千多匹，抵偿八千匹马，金银器物，珠玉珍宝，你这个识货的，一一作价，算还马钱。”
达彦转身告知那个图骑装扮的头领。
那人怒发冲冠，眼露凶光，大吵大嚷，带着十几个骑兵要走，被达彦手下的骑兵拦住。
胡人居中调和，那头领恨恨控马移到一旁。
亲卫附耳禀报：“斥候来报，叛军前行了二十里，距山口八十里。国子监书册都放上车了。娘子快走，时不我待。”
图骑汗国驰来一骑，低声说些什么。看来他们也派出了斥候。
逃离京城时，一些粗笨的东西都丢在府中了，几百车的嫁妆如今只剩一百多辆。
宜笑递上嫁妆单子，令妍递给达彦。达彦看了一眼，递给胡商。
胡商越看，眼睛睁得越大，谄笑道：“这些东西无一不是珍品。”又用图骑语对达彦说道：“抵偿三万匹马，绰绰有余，只可惜不好脱手。”
达彦一挥手，骑兵扔掉了手中粗绳，跑到安放嫁妆的大车边。
那些妇孺相互扶持着跑到山口，齐齐向令妍叩头谢恩。
盈菊肉疼不已，不知回陨西后，如何向夫人交代。只能紧紧拉着令妍衣袖，催促她上车。
令妍回看西京，正对上达彦看向她的眼神。
达彦垂下眼眸，喝令骑兵拉着财物离去。
府兵跑马指挥百姓加速，声称即将烧毁栈桥。
一位老人伏在马背上，嘴一张一翕，挤在人群中，艰难挪向令妍。
这时，一声声粗嘎的嘲笑声传来，伴随着小姑娘凄厉的哭声。
图骑头领提着一只毛口袋，策马停在令妍身侧。他召来了那个西域胡人，兴奋地说些什么。
达彦神色狠厉看着他。
胡人吞吞吐吐说道：“达干是图骑汗国的将官。这位达干问‘这个狗一般大小的东西，你要不要赎？’”
头领狂笑着打开毛口袋，倒提出一个三四岁的小姑娘。
小姑娘发髻凌乱，小脸脏兮兮的，身上衣料虽有污痕，但质地上乘，做工考究，想来定是个贵家子弟。
头领又开始鸟语连篇。
胡人翻译道：“达干说小孩是那个死去官员的女儿，要拿大箱大箱的财宝、锦缎和粮食来赎。”
令妍问达彦，“这是你的意思吗？”
达彦强忍怒意，和那达干争论了一番。最后满脸愧色，对令妍说道：“对不起，那是他的俘获，我无能为力。”
达干用力揪小姑娘的头发，使劲掐她的脸颊，咆哮着。
胡人：“达干说：‘快让你们有钱的大隆人赎你，不然打死你。’”
小姑娘倔强仰着头，不肯说话。
达干从靴筒中抽出匕首，在小姑娘眼睛、耳朵旁比划。
胡人：“达干说：‘快喊救命，不然挖掉你的眼睛，割掉你的耳朵！’”
小女孩说：“祖父、阿爹和阿娘都死了，你杀了我吧！”说罢，便将头往达干身上撞。
“够了！”令妍喝道。她从头上摘下一根羊脂白玉钗，“我用这个赎她。”
这玉钗是景元哥哥亲手雕来送她的。这些该死的图骑人。
达干又在咆哮。
胡人翻译：“她不止这个价，我要更多的财宝、锦缎和粮食。”
盈菊摘下金手镯、耳环和步摇，扔在地上。宜笑也摘下首饰扔到地上。
流民百姓，尤其是有孩子的母亲，都将首饰扔了过来。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爷子放下半口袋小米，喃喃道：“放了那个孩子吧！”
陆续有很多人匀出逃命的口粮，放在骑兵的马蹄前。
达干暴怒，纵马踩踏那些首饰和粮食，“我要更多，更多！”
令妍用力拍了拍手掌，周围顿时安静了。
“玉钗拿去，我会给你更多。”
胡人翻译后，达干正要上前，令妍指了指达彦，“他亲自来拿。”
达彦望向玉钗，好似在哪见过，一时又想不起来。正待接过时，令妍突然松手，钗掉在突起的石块上，断成两节。
达彦惊愕，分神之际，一柄利剑横在他颈间。
令妍说：“架弩！”
亲卫拿剑抵在达彦颈间，大声传达：“架弩！”
图骑人拉满强弓，府兵架好弓弩，两相对峙，等待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