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劫（上）
在瓦伊鲁阿联邦中，尼缇星这个永是极夜的国度，它三分之一国土都遭遇过永无休止的轰炸，也许是部落之间的冲突，也许是神曜帝国的掠夺，人类文明生存的空间一再被压缩，无数年已经过去，原本拥有富饶资源的星球如何也逃不出即将枯萎的命运，它只能苟延残喘地为它的子民提供最后的庇护。
这颗在联邦中岌岌可危的星球，与它的侵略者——弥箔星只隔了一条由无数小行星组成的银色星河。常年的战争已经使二者的边境地区变得满目疮痍。尼缇星的这片土地上，满是炮火轰炸后形成的嶙峋怪石，狰狞地勾勒出可怖的形状，地缝之中燃烧的岩浆如溪流一般缓缓渡过这片已经皲裂的土地，仿佛这些都是控诉人类贪婪的证据。可抬头望去，这万年不变的漫天星海，依旧让人感到窒息般的绚烂璀璨，它们以一种悲悯但事不关己的态度俯瞰着这个饱受磨难的星球。
此时一艘巨大无比的战舰航母停驻在空中，它拥有银灰色的金属舰身，极具压迫感，像一个阴沉的怪兽，黑压压地笼罩在尼缇星的上空。
战舰航母上面有醒目的隶属神曜帝国皇室的旗帜，它被命名为“暴君”。
李乘渊已经来到尼缇星两个星期了。这两个星期里，神曜帝国及尼缇星的联军们每天都要遭到来自弥箔星的狂轰乱炸——对方火力十足，并且精通战术，总是打得他们措手不及，甚至逼得他们将驻军基地往后方撤退了两次，弥箔星的军队更加士气大涨，每天都执着地来挑衅他们。
这次驻军任务的主要负责人隶属神曜星际舰军第三军团的团长雷恩上校甚至怀疑他们拿到了假情报——不是说弥箔星的军火体量不大吗？那这些漫天轰炸的炮火都是怎么来的？
于是他三番五次地向神曜帝国星际舰军总部请求支援。
在这永远极夜的尼缇星，李乘渊已经分不清昼夜，他只能记住这是对方第几波攻击，在第三十三次敌人的战线推进后，他们再次抵住了攻击。弥箔军方也许是同样疲惫不堪，在这波推进后，战火平寂了一段时间，只剩下漫天漂浮的武器碎片，混杂在这漫长的银河线之中。
李乘渊摘下了已经汗涔涔的机械头盔，浑身像虚脱了一般从这架重型炮机甲里钻了出来，这东西操作起来比他以前驾驶过的任何一种机甲都要沉重，极大地消耗了他的体力，短暂的喘息过后，他才去领了水和食物。
“好消息，雷恩上校派出的最后一支战舰队成功击毁了弥箔星最近的补给基地，短时间内他们应该不会再攻过来了，大伙儿趁这个机会赶紧休息一下。”
李乘渊听见他所在的这支机甲战队的队长说道。他手里捏着一块能量面包，长腿一屈挤在角落里，沉默地吃着属于他的那份餐食。
他在这里的表现远远没有在‘麒麟’的时候开朗，仿佛他又回到了学校的那段时光，独来独往，不去理会身边的人对自己的窃窃私语。
这时在这武器库狭长的甬道里，走进来了三个人，其中一个叫林煜，李乘渊认得，是他曾经在军校时的学长，家里是贵族背景，军校毕业后被父母扔进舰军参军。虽然李乘渊极少与他相处，但他们在同一个机甲战队，在一天夜里，他听见林煜曾一脸不屑地嫌弃出征舰军的居住环境，还毫不遮掩地大声吹嘘自己只是将这次驻军任务当做跳板，回去后他的父母就会在舰军里给他谋一个更好的职位
当时李乘渊只是在心中冷笑：你有命回去再说吧。
公子哥儿虽然嫌弃这嫌弃那，但确实驾驶得一手好机甲，这次他立了大功，摧毁了对方三个重型炮塔。林煜受了队长的嘉奖，便得意了起来，带着两个跟班走进甬道中第一眼就看见了缩进角落里的李乘渊，看见他疲惫的样子嘲讽道：“哟，李乘渊，看你这样你得多吃点啊，咱这还有面包管够！要不一会没力气逃命了可怎么办啊？”
其余两人发出阵阵笑声。
李乘渊默默吃东西，没理他。他之所以是这个机甲战队里最疲惫的战士，是因为他是队里体能最强的，相对其他人来说更适合操纵重型炮机甲。
林煜对李乘渊的事情早有耳闻。起初在学校的时候，他虽然瞧不上这个自命清高的小子，但是因为李舜的原因，应父母的要求他需要和李乘渊搞好关系，但却吃了闭门羹。从此看李乘渊就像看仇人，这次分在一个队里也是冤家路窄。林煜嫉妒李乘渊的天才一般的实力，所以他经常拿李乘渊前两个月在‘麒麟’训练说事，仿佛要告诉所有人，李乘渊之所以那么强，只是运气好罢了。
李乘渊任他们嘲讽了几句，连一个眼神也没施舍。林煜这些人早就习惯了他的沉默寡言，他们感觉一拳揍在了棉花上，自讨没趣，便一起躲进另一个角落里吃东西去了。
李乘渊将那点少得可怜的面包吃完，靠在身后冰冷的金属墙面上闭目养神，可是他根本静不下心来，刚刚征战所带来的的刺激不会如此快的磨灭，良久，他睁开眼睛，伸手在通讯手环的屏幕上点了几下，便在他面前出现了一个十寸大的蓝色透明的屏幕。
在神曜帝国这片大地上，最宏伟最奢华的宫殿中，那个女人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军装，头发一丝不苟地梳起来，她的肩上、她的胸前都挂满了密密麻麻的勋章，正踩着军靴一步一步地走上红毯，她的步伐坚定、有力，面容平静，但眼中却是代表胜利的倨傲。而红毯的尽头，神曜帝国的皇帝陛下正站在那里，等待为她冠上元帅的名衔，赐予她代表最高军权的绶带与权杖。
李乘渊反复看着这段影像，眼神复杂起来，温柔缱绻中透着一股哀伤——金麟得偿所愿，成功坐上了他父亲原本的位置，她会因此开心吗？可为什么，他觉自己又离她好远了呢，她为何不能走慢些，走得这么高这么远，自己又什么时候能追得上呢？
这段影像是这段时间轰动整个神曜帝国的重大新闻，李乘渊在遥远的尼缇星中也能看到，他把这段影像收藏在了自己的智脑中，似乎每观看一次，就能解一寸相思之情。
然而他播放影像的声音被另一个角落里的那三个人听见了，李乘渊听见不远处林煜语气十分猥琐地说道：“李乘渊，又看这新闻呢？不是我说，你拿它当a片看呢，看这么勤？”
旁边一人也不怀好意地怼了怼林煜，说道：“人家可是金麟上将亲手带出来的，有感情呗。”
李乘渊冷漠的目光终于向他们三个人望过去。
几个人笑得更加猥琐了。林煜似乎打心眼儿里就不想让李乘渊好受，自己也将那段影像调试出来，一边观看一边嘴上感叹道：“这娘们儿也够厉害的，据说她上位前跟储君走得可近了，我妈说俩人还一起参加舞会呢，啧啧，女人长得漂亮是有好处，一勾搭上储君马上就当元帅了——”
另一人挤眉弄眼：“你怎么就知道人家背后没少下功夫呢？”
“哈哈哈，下什么功夫啊？”
“床上功夫呗！”
三个人嘻嘻哈哈地笑作一团，直到一个高大的身影笼罩住他们——李乘渊正低着头，满脸厌恶，仿佛看见了什么脏东西，他骇人的气场似乎有些吓到了林煜：“喂，李乘渊，你要干什么——啊！”
李乘渊完全没有克制自己心中的愤怒，二话不说直接就往他脸上招呼了一拳，毫不留情用足了狠劲儿。那两个人也吓了一跳，没想到这小子能直接动手。这几个人都是军人出身，近身搏斗都不在话下，没过多一会，就抱作一团扭打起来。
李乘渊阴狠地说道：“垃圾，你给她提鞋都不配！”
他凭着斗狠的那股劲儿，一点亏没吃，将林煜脸上打得青一块紫一块，虽然自己嘴角也受伤流血了，但依旧不停歇地骑在对方身上揪着衣领子狠揍。另两人更惨，其中那个猥琐造谣的正捂着肚子，似乎被李乘渊打到要害，一脸痛苦地在地上翻滚——青年们在战场上没消耗完的精力，全部都用来私下斗殴了。
直到一道愤怒的声音响起：“住手！”
几人抬头望去，看见武器库的门口雷恩上校正一脸威严地站在那里。
当天晚上弥箔星没有发动攻击，但李乘渊也没闲着，他被雷恩上校罚去检搜这片战后的区域，他拿着探照灯与金属探测器，走在这片焦土上，不光要回收武器碎片以利于数据统计，更还要搜寻已经死去的战友，确认他们的身份，将他们随身的铭牌带回来——这是一个枯燥且令人窒息的工作。
哪怕大部分战友的尸体都已经堙灭在广袤无尽的宇宙中了，但出于人道主义，神曜舰军保留了这一战后的环节。
等到尼缇星的地面检搜环节结束，李乘渊将东西用无人战舰传送回驻军基地，自己进入到一艘小型探测战舰之中，打算前往更靠近弥箔星的边境线做更详细的检搜。
刚刚他的掌心握着无数战友的铭牌，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感受到了战争的残酷性，那些残肢断臂，断送的性命，曾经都是他们朝夕相处的战友，转眼就变成即将要埋骨异乡的尸首，换做是谁心里都不好受。
他会不会也有一天，也会被战争永远埋葬在这片土地里呢？他再也回不到神曜帝国，再也见不到她，只有铭牌被战友拾起，带回神曜，再带回她的手中
那她会是什么反应呢？她会不会为自己难过，会难过多久？他相信她会永远铭记这些战士，可是他不想和这些死去的战友一样，他只想让她为自己刻骨铭心，他甚至想成为她午夜的梦魇，想成为永远缠绕她身边的鬼魂
“李乘渊，你想到弥箔星寻死吗？低头看看自己的坐标，赶紧给我回来！”战舰里的音像设备里传来了雷恩上校的声音。
“收到。”
李乘渊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沿着飞行轨道越飞越远，完全已经偏离了航道，他已经闯入了弥箔星的边境线，再近一些，这艘战舰就会被弥箔军区的射线探测仪检测到。
李乘渊心中暗骂一声，赶紧扳动拉闸准备调头，可他的手刚一碰到把手，就被一道强有力的电磁流击中了——他整个左臂完全被电麻了，暂时丧失了行动能力。
这是怎么回事？李乘渊皱起眉头，突然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见拉闸不好使，赶紧将手动航行改成自动航行，并更改确定了神曜舰军驻军基地的坐标，万幸的是，这艘战舰没有再去攻击他。
可更改后战舰的方向却没有发生任何改变，依然直挺挺地朝着弥箔星军区的方向行驶，李乘渊的耳边还在响起雷恩上校愤怒的吼声：“李乘渊！你到底在做什么？！”
“报告上校，这艘战舰发生故障了，我无法调头，无法有效更改坐标。”
“什么？！”
雷恩上校的声音刚消失在驾驶舱里，李乘渊就听见了战舰发出了严重的遇敌警报声，弥箔星军区的侦查射线从头到尾扫描过李乘渊的战舰——他暴露了。
“轰！”一道火力击中了战舰右翼，战舰发起强烈的颠簸，李乘渊抬起麻木的左臂，努力控制着战舰的方向，但是却无济于事。
第二道火力也没有躲开。
“李乘渊！准备弹出驾驶舱！马上！”
“收到！”
李乘渊二话不说，趁着战舰还没有被敌方击落，赶紧将装备穿戴齐全，他坐在驾驶位上，深吸一口气，心里祈祷着那枚弹出按钮没有受到战舰失控的影响，而他在破碎的火光中伸手探向那枚按钮时，他听见雷恩上校的声音：“李乘渊，你一定要活下去！否则我没法向金麟上将交待——”
在如此危急时刻，他听见了金麟的名字，瞬间心中泛起一股强烈的意念——他必须要活下去，他必须要回到她身边。
“啪！”李乘渊猛地拍向了那枚按钮。
“轰！”整个战舰炸成了烟花。李乘渊在弹出的瞬间感受到飞溅的金属碎片划过他的脸，他飞速地弹离火光的中心，视线里那朵火焰燃起的红云越来越远，像一朵瞬间绽放的花火，昙花一现，最后堙灭在了漫天闪烁的星河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