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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重回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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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哥只在张市待了一天,第二天傍晚我们一家便登上开往邢台的火车,父亲送我们上了车,挥着手向我们告别,消失在漫漫的烟雾中。

    一路上有哥哥照料,经过一天一夜的行程平安抵达邢台。姑父业已备好了马车,接送我们到了南和县城,此时已傍黑天,不便再走了,住在了亲戚家。

    这人世间有许多事不知是天意还是人为机缘巧合,让人捉摸不透。

    四年前也是一个傍晚,我们从南河仓惶出走,走走停停三年多才走到张家口。而今只消一昼夜便又回到起点,真是让人匪夷所思。

    第二天清晨,还是姑父用马车送我们回到南师老家。奶奶、婶子、大哥的母亲、嫂嫂在门口迎着我们,除了奶奶上前扶挽着老伴热泪盈眶,其他人似乎表情冷漠、似哭似笑,敷衍了几句客套话尾随着进了门。

    我的第一感觉就是房舍低了、院子小了,过廊被封死和大北院隔离开了。

    院内堆放些农具杂物等显得拥挤狭窄,以前那种整洁清静的温馨小院的印象荡然无存。

    后来才知道土改定成份时程家被定为破落地主,分房分地时家主在外、土地牲畜无几,已不够被分被斗的程度。根据当时家里所在人员,按政策每人分得一份耕地和居宅。这样给保留下了中院和南院,北院和大北屋被村委会占用。

    土改后,程家留守的净是妇孺,只有哥哥一个男劳力。好在妇女们正值中年又都精于耕织,况且有后奶奶这个工于心计、善于经营的长辈主持下,仍维持着同勤同作同餐的大家庭格局。只有在农忙季节雇个短工帮着播种和收割,生活尚且过得去。几年来一直如此。

    这次,我们这批多达六口的、无田无地的、流浪者的回归,简直就是一场灾难,冲击着这个仅够个温饱的留守家族。

    反应最强的当然是婶子,婶婶的理由是无可反驳的,她说:当年是你们拽着我男人跟着逃难把命给丢了,其实他就是个教书的,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抛下我们孤寡娘仨,无依无靠、吃糠咽菜、过苦日子,你们既然在外面享福还回来跟我们争什么。并扬言如果留下他们(当然指的是我们一家五口,老公公她是不敢轻惹的),她就要另立锅灶单过。

    其次是哥哥的母亲,她和我母亲的关系不言自明是天敌,多年来一直是忍辱偷生,连句大话也不敢说,碍于同侍一个男人和众多子女也不便直言。只是委婉的说了几句等于白说的话:看看村里能不能再给点地?

    奶奶这次是下决心再不让爷爷出走了:好赖有我们娘俩这二亩三分地能养活你。

    面对婶婶的发难,爷爷似乎早有心理准备。老公婆俩商量好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爷爷摆出长辈的威严力阻分裂,声言家风不能坏,有他在一天就决不准分家,虽不能作到有福同享,但一定要作到有难同当,手心手背都是肉,都是程家血脉,舍弃谁都不允许。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并表示没有地可买粮食吃,来日方长,总会有办法的。

    奶奶又在私下做了些安抚工作,这场矛盾暂时算和缓下来。

    接下来,爷爷跟哥哥在集上买些原粮拉回来,自己又作了加工,作为我们日后的口粮。这些钱均是袁大头,不贬值好兑换,是父亲交给爷爷的一些积蓄以备急需之用。

    生活总算走上正常状态。

    生存问题解决了,母亲时下最关心的是我们上学的事。长年在外过着颠簸流离不稳定的生活,直接影响到我们接受学校系统的基础教育。我们所接受的多为家庭塾书式的。父亲、母亲、爷爷谁有余暇精力就给我们灌输些圣经、古诗词之类的汉语字辞方面的知识,数学、自然科学方面几乎是空白。而且每转移到一个地方就插班,一插班就是三年级,文史课没问题,数、理、化就感到吃力和厌烦,影响到自己的知识结构不平衡。

    母亲领着我和姐姐,在表兄宏旗的引见下,拜见了校长范作舟和陈老师。学校只有这两位老师,实行两级复式。

    范校长家在三丈,陈老师家在北师,都是邻村。范年龄四十五六岁身材短粗、光头圆脸,说话总是笑呵呵地。陈老师不到三十,他身条匀称眉清俊秀,黄白镜子脸,颇有些文人气质。两人都是师范毕业的老几届学生,满肚子才学,有丰富的教学经验。

    范教一二年级,陈教三四年级。校长写的一手好颜体字,驰名远近各村,教书法课,时常有向他请教求字的。陈老师也是多才多艺,教音、体、美小三门。

    别看仅两个人,教学质量在全学区还是前几名的。

    范校长客气的接待了我们,当然他也知道程家的背景,领着我们观看了一圈校园。

    校宅坐落在村中心地带,最早是个商会会馆,后改作塾书堂,解放后改作村初级小学。校园都传统的庭院建筑,古色古香,院中还有棵老洋槐树。村委会当家又把西邻院划给学校当小操场,扩大了校园,又添设了一些体育器械,条件比附近邻村强多了。

    我和姐姐都插班三年级,陈老师是班任。我们刚从城市来到农村,装束上没有替换的。由于是冬天,我上身穿件小西服,里面什么衬衣、毛衣、毛背心,里三层外三层的套了不少,鼓鼓囊囊样子很滑稽。姐姐也是穿着一件棉袍子,袖子很短腰身长、很不合体,遭到大一些学生的蚩语:还大城市来的!

    这一小小的讽刺,使我们感到要想尽快融入这个集体,必须更模行装。催着母亲和爷爷毁改了几件大人的旧棉衣,给我们作了替换。真是立竿见影,跟农村的孩子没二样了,蔑视的目光和嘲讽变成了微笑和接近。我们的心态也平衡了。这就叫入乡随俗、适应环境。

    我们这个班是三四年级学生,四十多人同在一个教室上课,同一个老师教课,而且要在同一课时内讲授完两个年级的课程。即是二级复式。

    陈老师是我们两个班的班主任。由于多年的教学经验,课时安排非常科学,既不互相影响又能各自完成教、学任务。

    上课时,学生都很专注的听讲,认真地完成作业。基础都很扎实,使我俩自叹不如。

    学校还有个脚踏琴,上音乐课时几个学生抬进教室。这是共同课,是最受同学们欢迎的课。陈老师边弹琴边教唱,清脆柔美的琴音伴着嘹亮整齐的童声飘出课堂,回响在校园的上空,吸引了不少路人和孩童挤在校门口聆听窥视着。

    美术和手工,老师启发学生自己动手挖来红胶土,和泥摔泥、制纸浆,在陈老师辅导下造型。作出的砚台、笔筒、黄瓜、茄子等塑品,凉干后涂上颜色罩上鸡蛋清、随类附彩、应物象形,色彩更新鲜,足以乱真。

    范校长教书法课要求的更严紧,农村的孩子条件有限,能使用上糊窗户的麻纸已经很不错了。家境好的买个铜墨盒,笔墨都是上好的。多数都是买个小青石砚台,最便宜的条墨己足矣。校长教习字一丝不苟,从描红到临帖、大楷小楷并进。四年级他培养的几个得意弟子的颜体已经小有功力了。家长也常给予赞誉:“功夫不负有心人、还是范校长指教有方,孩子的字大有长进。”“我那犬子能写对联了,多亏校长的多年栽培”, 可见一手好字在家长心目中多么重要 。

    放寒假前,学区举办了一次教学成果展。我们学校的泥塑、书法一举夺冠,拿回了不少奖品和奖状。

    在学校的斜对面就是程氏宗祠,其实只有三间房大小的类似庙宇的建筑。临街有栅栏围着,外面立着几块石碑,室内有个供桌,空荡荡的似乎很久就断了香烟。大概也没人看管,也是我课间经常逗留的地方。

    一次我和几个同学在祠堂随意玩耍,见村长领着两个人进来,也是随意的观赏着什么。两个人都在五十来岁左右,从衣着上一看就知道是从城市来的。一个戴眼镜的浏览着墙壁上用楷书书写的一排排的人名,看的很认真,口里还重复地叨咕着,然后慢慢地回过头,用质疑的口吻问村长:你们村还有这样的人才?是谁家的?问的村长挺突兀,一时没反应过来,只啊、啊了两声。

    其时我们正尾随在他们身后想听点趣闻。老村长正踌躇不定想说两句给自己圆场的话,猛然间发现我就在现场。我好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颗救星,让他意外惊喜,忙指着我说;“就是他爹!”“他爹是谁?”“咳,他爹是过去的县长、程专员,程秋声,这是他家的公子!”。我被村长的突如其来的指证弄懵了,畏缩着退后了几步。眼镜微微的点点头说:难怪,难怪。随后又问“你知道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吗?”“知道啊!说是给俺程家男人们起的外号”。 眼镜笑了说:“你可真逗。那不是外号,那是字,根据你名字的意思再给你编个名,懂吗?”。一边念道,一边看墙上的人名。“好、好,这个起得好,既达意又雅致,这几百号人都给配个字。得多大的工程啊,有心劲、有才啊,程村长这东西得好好保护起来,让你们村的秀才腾写下来存档,也许日后用得着。”村长连连点头哈腰的说:那是、那是。

    我没想到父亲当年的余辉能在这里让我闪耀一下,心里感到很得意、很爽。回到家后跟哥哥说了此事,他说那是省里来邢台地区搞调查的专家。 两位老师被村民视俸为明哲。婚寿喜庆的事都请他们做压轿人、主持人。都认为老师是村里最有学问最有修养的人,能请得到老师给当证婚人或主事是自家门第的荣耀,视为恩惠。老师对民间的这种质朴实惠的乡风习俗,业己首肯,有邀必赴,还不失时机地向主人灌输些去除陈规陋习、树立新礼仪新风尚的新观念。教育农民是当代知识分子责无旁贷的使命,义不容辞。

    老师既能压轿接亲,学生便参与仪仗行列助威助兴。

    北街程家的老太爷爷孙子娶媳妇,让我赶上了一次迎新亲的全过程。即将过门的新娘子是我家斜对门迷糊的姐姐。因为要聘闺女,一早起来门口就熙熙攘攘,鞭炮声不断。我们趁乱挤进去看热闹,院里撺忙的亲戚男男女女东串西串,忙的不亦乐乎,也顾不上管我们,我们便趴在窗台看新媳妇化妆。炕上盘坐的是要出门子的迷糊的姐姐,叫醒儿。这家大人够诙谐的,给两个孩子起的名,一个睡不着,一个睡不醒。

    醒儿今年多说不过十六、七岁,前几天还跟我们在一起掺和着玩。领着一拨女娃子,她是头儿,又横又蛮,要不是梳着两个像秃爪子似的小辫,跟男孩子没二样。每当夜晚等月亮挂在杨树梢时,四邻的孩几们就开始往我家场院聚集。等男女人数相当时文戏开场,儿童歌谣开唱,醒儿挑头领着女娃子们抢先唱:月亮地,明光光,开开大门洗衣裳。洗的白,桨的白,嫁个男人不存财。又撙骰子,又打牌。男方开始对:环乡河水倒着流,娶个媳妇犯了愁。不会养不会偷,割倒谷子喂老牛。你唱罢了我接着唱,一轮又一轮,前后有十多首。说是唱其实没有调,跟读白差不多。也不知道是什么年代流传下来的,双方直喊的嗓子冒烟、头发根子浸汗才作罢。改玩武的,也就是女孩子捉迷藏男孩子骑马打仗。当然不是真马,是骑在人肩上摔跤,以显示男性的尚武精神。直玩到月光照得人脸发青,明月当头才尽兴。醒儿这一嫁人,女娃子这边就没领头的了……

    就在我分神想事的功夫,醒儿的姑姑姨姨已七手八脚地又绞脸、又梳纂,涂脂抹粉穿红袄,瞬间完成了对她的包装。一个美貌的少妇端庄的坐在炕上,这还是醒儿吗?简直是判若两人。

    正在惊呆之际,身后的迷糊揪着我的领子喊到:有啥好看的,看起来没够,再不去拿旗可就是人家的了!一句话提醒了我们,撤腿就往北街跑。还好,彩旗都给我们留着,事先说好了嘛!

    仪仗队的阵式是这样的:最前面是吹鼓手的班子,是从外村请来的有十几个人组成的专业户组合。有吹唢呐的有敲鼓的,有捧笙的有弹弦的行行都有,都是一些稍有名气的民间艺人。他们这个吹奏班几乎整年在外伺候乡间的红白喜事,技艺精湛,服务周到,收费合理,随叫随到。所以在当地有很好的信誉。鼓乐班后面就是我们这十多个七高八低的半大小子打彩旗的仪仗队,都是沾亲带故临时凑起来的。每人一杆彩旗,还给套唱戏用的跑龙套穿的坎肩和帽子。这样一来就显得整齐划一了。

    我们的后面便是迎新的轿子和马车。时辰已到,总管宣布接亲队伍开拔!霎时鞭炮震响、锣鼓齐鸣。

    只见范校长戴着礼帽,礼帽上还插着一枝绒花,长袍马褂十字披红,胸前戴一朵红绸子大花,神采异异地站在高台阶上,身材觉着比平常修长了许多。

    此处我插两句,说起高门楼高台阶,村里有这样的宅院为数不多,也就是两三家。太爷家的先辈有人中过举人,在村里也算是书香门第,也是后辈碌碌无为致使家道败落。土改时给定了个富裕中农,没分没斗保住了这套旧宅院。

    再说范校长,穿着一双礼服尼面白底新布鞋,从台阶上稳步走下来,笑容可拘。不时地跟身边村在民搭讪两句,然后从容的坐进轿里。

    在鼓乐伴奏声中,迎亲队伍开始蠕动。我们旗仗队的半大小子们排成两行,高举着手中的彩旗晃动着,怪腔怪调地喊着:出发了,接新媳妇了!步伐纷乱,边走边闹。

    迎亲路线是规定好的、从后街绕到西街接上新媳妇,再吹吹打打地顺着西街在十字街口转个圈,然后回到太爷家,门口已堆满看新媳妇的人群,人声鼎沸,充满着喜庆景象。

    后面的程序我们也没看全,得赶忙交旗儿交行头,好准备赴宴就餐,没空闲从头过目。大致过程是:新女婿把媳妇背进门,主婚人范校长讲了几句贺喜的话,一对新人拜了天地,拜了父母,拜了墙上贴的毛主席和朱总司令的像,仪式就算结束。一些大小伙子和大闺女簇拥着把新娘子送入洞房,剩下就是闹新房的事了。

    此时已正当午时该开宴了,院里屋里早已坐满宾客。管上菜的人员已将一道道菜端上席面,我们这些打旗的跑了多半个村子,连走带叫摇旗呐喊地早己饥肠辘辘、肠胃交战,被一个管火房的大爷统一召到大厨房,每人发两个大馒头一碗大炖菜,盛菜的师傅用勺敲着锅沿,边盛菜边叫着:两馒头一碗菜,管了不管饱,吃好了!

    我们这小人儿,哪能吃下两个大馒头,我装起一个回去给弟弟吃。虽然吃饱了,但看着大人席桌上各色六样的炒菜直流口水,心里总是有些不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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